第四章 搜身
黑臉匪當(dāng)然還不服,但也心知他所言句句在理,只能粗哼一聲。
他在黑牢里關(guān)了半載,原本斷無生理,早就心如死灰,沒想到又天降生機(jī)。清晨他初到平康坊時乃誤打誤撞,想著就算今日身死,也要再快活一番,竟然見店家下有暗倉,他便強行尾隨闖入。本是為貪生而來,沒想到剛有一絲生機(jī),未及慶幸余生,又得了親故鄉(xiāng)里被胡賊血洗的消息,霎時間天地之大,孑然一身而已。他初聞此信,悲痛欲狂,此刻卻漸漸冷靜了些。
從前他伏在死牢的干草上時,總算還有幾月好活,他仍徹夜驚懼惶然不已,今日命在須臾之間,他卻不怕了。人之一世,生死起落,不過如此。只是他也從沒像今日這樣渴望活下去。
圓袍男子已走到老店家跟前,口稱“得罪”,手卻沒停,又繼續(xù)道,“勞煩老店家,把身上之物都取出來。”
老店家摳摸了半晌,拿出了一小包虹橋蒸糕,幾枚散錢,和兩條粗帕雜物。
若這是在幾刻前,讓黑臉匪看到他還私藏了這么一包好吃食,定會鬧將開來,不過此刻沒有人在此留意。
“沒了?”圓袍漢子就勢上去搜撿了一番,果然身上再無旁物。
“奇怪……”老店家暗自嘀咕。
“怎么了?”
“我明明記得今日出門時揣了一條新得的上好白燭,如今怎么不見了。”
“想是你今日走得匆忙,掉在何處了,也未可知。”黑臉匪一心在他身上摸索,兩手不住地翻檢。
“可我明明揣在懷里了,怎么會……”他心里奇怪。
“行了行了,一根白燭而已。”沒人搭理他,眾人的目光轉(zhuǎn)向老人身邊的書生。
書生這時變得很促狹,阻三推四地不肯讓人近身。圓袍漢子失了耐心,兩下揪住了他的衿子,抓出了幾張半黃的皺紙,一根短毛筆,一條火折子,并一方四只角跌去了三只的破印,里里外外竟再沒有一一文錢。將那破印一翻,上面依稀刻著“林恭道”三字。
“你這方印怕是該換換了。”圓袍漢子繼續(xù)翻找。
話音未落,一只香巾從林恭道身上墜出。香巾包在地上一砸,胭脂盒和銀花鈿散了出去。
圓袍男子道,“我早就有疑慮,問過你,你一個士子,滿口仁義道德,怎么這么巧,到平康坊里來了?”
“我……”
“怎么初到京城,不想立上凌煙閣,偏先跑到這里來看長安花?”
“我說過了,我是來拜訪友人,不想初到此地,迷了路,才進(jìn)了這條街……”
“可你沒說是去坊中北里,你在說謊。”圓袍男子彎腰拾起那盒胭脂,盒后端然是一個“露”字。
“我是沒說去北里,可我沒說謊,我確是來平康坊探望友人的,這是春秋筆法,春秋筆法……懂么?”林恭道囁嚅,“露娘雖住在北里,但我與她志趣相合,她確是我的友人。”說到這里,他的聲音高了起來,“我自來京城,雖只有幾日,但處處碰壁,心灰意冷,只有露娘懂我的苦處,不在意我身無長物,她是長安城里唯一一個愿意對我笑的人。近日城中動蕩,我已好幾日沒見到她了,擔(dān)心她的安危,忍不住想要看她,誰知她的樓里早已不見了人影,坊中處處大亂,我獨自出坊,七繞八拐,失了方向,還竟趕上了賊軍破城……”他急道,“我雖沒有全部交代,但也絕沒有欺瞞之意,幾位相救之恩,在下感激不盡,如何會做出此等相害之事呢?”
圓袍男子不與他計較,把胭脂撇到地上,到鐘懷面前。
“我亦身無長物,不過還有幾兩碎銀,聊作最后之資了,”鐘懷掏出破洞的銀袋。圓袍漢子看了他一眼,一手伸進(jìn)他懷里,夾住了他懷中緊藏的紅色抹額帶。鐘懷抬頭直迎著他灼灼的目光。圓袍漢子手腕一轉(zhuǎn),抽出了那條沾滿了煙塵,還濺著幾滴血的紅抹額。
二人相立無言,對峙了片刻。
圓袍男子的手繼續(xù)摸上他的腰間,什么都沒有。他把紅抹額塞回到他的懷里,快步轉(zhuǎn)向角落里的小伙計。
小伙計身上像是剛被打了劫般,短打里只揣了一條做活兒的粗帕。他嘴唇煞白,渾身僵硬,臉上有幾道淡淡的血痕,但身上完好,圓袍漢子想到應(yīng)該是早晨在街上遇到了亂兵,被濺到了血,逃出后自己擦去的。小伙計此刻還是木偶般任由人擺布,片刻就搜完了身。
圓袍漢子直其身來,緩緩轉(zhuǎn)頭,凌厲的目光刺向黑臉匪漢。
黑臉匪早就等得心焦,圓袍漢子才轉(zhuǎn)到他身邊,他不等人說話,先攤開手。
“你也有近燈之嫌,你怎么辦。”黑臉匪半挑釁地仰起頭斜睥著他。
圓袍漢子恨不能立刻剮了他,但也知在此情勢下,若強項不許,絕難服眾,恐平添麻煩,于是沉吟了片刻后,退了半步,又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兩手攀上衣扣,內(nèi)外一撕,圓袍落下。
只見他月白中衣之內(nèi),赫然一道數(shù)寸的刀傷,幾乎貫穿前胸,血像是先前已止住了,但還是滲出了許多在中衣上。鐘懷早見他腳步沉穩(wěn),又肩闊腰細(xì),根骨精壯,一看就是常年習(xí)武之人。在他近身時,鐘懷也發(fā)現(xiàn)他面無血色,身上也帶血腥氣,卻以為不過是他喂食嬰兒所致。卻不知他竟傷重如此,還能強撐至今,絲毫不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