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布陣(二)
王家死士的動作很快,還不到日落,謝常和王韜信中的圖紙已經(jīng)擺在了董競的案前。
沈子慶在前廳糾纏著董競訴苦,從日出到日落,念叨的董競腦瓜子嗡嗡的,他出言暗示了好幾次,那沈子慶都假裝不懂,就賴在他家里不肯走。沈子慶坐在桌前自顧自的倒了一碗涼水潤潤嗓子,八字眉斜皺著,一副倒霉相兒,他哼哧哼哧喝著水,余光斜瞥著董競。
若再想不出對策,哪怕自己得了這官職,怕也是坐不長久。
今日下朝他去請皇帝明示,被李崇罵的那叫一個劈頭蓋臉,駭?shù)厮?dāng)場閉嘴不敢多問,憋了一肚子氣,還是在官邸中得了旁人指點,才又來董競這里“討教”。
楊氏黨羽多為朝中貴族,從家族上承襲官爵,一生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竟無一人懂治水。只有董競從鄉(xiāng)野出身,略懂一些農(nóng)田水利之事,縱使沈子慶心中再嫌棄再看不上他,也不得不擺了笑臉請教。
從正廳跟到書房,沈子慶費盡唇舌說干口水,董競依舊一副事不關(guān)己油鹽不進(jìn)的模樣。沈子慶如霜打的茄子蔫蔫的,嘴上兩撇胡子都沒有平時翹得高了。他已經(jīng)好話說盡,就差沒給董競下跪磕頭了。
“董侍郎,你就看在我們一同為官的份上,給小弟我指一條明路吧?!?p> “董侍郎?我的好大哥?”
“只要小弟過了這難關(guān),定不忘你的指點,必在陛下面前為你多多美言,這樣你升尚書也是指日可待呀!”
見董競站在書房的案前久久沒有回應(yīng),沈子慶怒火正要發(fā)作,他走上前,卻見董競正拆了一封信,看著手上的信紙發(fā)愣。
沈子慶一把搶過,定睛一看,信上竟是建造新式水車的圖紙!信紙上密密麻麻的寫滿了疏通引水的注解,沈子慶的愁眉苦臉?biāo)查g如發(fā)面一般膨脹抹平,繼而轉(zhuǎn)為狂喜,他舉著信紙沖到門口向上天連連拜愿,嘴里念念有詞,不知道謝的是何方神佛。
董競眉頭微皺,伸手想要拿回這信紙,卻被沈子慶死死護(hù)在懷中,兩人爭搶不斷。
“董競!這就是天意,知道嗎!”沈子慶推開董競的手,“等本主事坐穩(wěn)司空部,必定上書請示你的功勞,金銀財寶你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可這信上落款分明是謝大人?!倍偰抗獬脸?,肅目盯著沈子明。
“謝大人?謝常還在大獄里蹲著呢,哪有什么謝大人?!鄙蜃討c神色狂妄,壓根不把他的話放在心上,“董競,怪不得你在這吏部勤勤懇懇這么多年都還只是個侍郎,你自己也不反思反思為什么?”
董競爭搶的手僵住,沈子慶趁機將有謝常落款的那一頁挑出來,在董競面前撕個粉碎,又將其余信紙細(xì)細(xì)折好收進(jìn)胸前,他挑釁的看了一眼董競,拍拍胸脯大搖大擺地走出去。
撕碎的信紙飄落似脆弱的蝶翼,散落在董競面前。
沈子慶的背影已看不見,董競只身站在書房前,月下孤影,他低頭看著地上散落的紙屑,嘴唇不知所措地微張開,上唇略略顫抖著,心中一片雜亂。
腦海里教書先生拿著書卷釋義的畫面和自己孤立在朝堂上的畫面重疊,圣人訓(xùn)誡和沈子慶剛剛說過的話此起彼伏。
他本不是楊氏黨羽。
月前他收到同鄉(xiāng)秀才寄給他的信,信上說他母親生了重病卻沒錢醫(yī)治,雖是旁人已先墊付但仍不足夠,如今母親已經(jīng)拖了病體回家等死。得知此事的董競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告假無門,這才不得已通過楊氏黨羽給鄉(xiāng)里的里正塞錢遞話,希望能多加照顧一下家中老母。
寒門入仕便是如此不易,既不能晉升高位,又顧不上自己家。
好在月初已經(jīng)收到回信,母親身體已見好轉(zhuǎn),還拖寫信之人叮囑自己恪守本分不忘初心,家中一切安好望他勿念。
董競站在書房前踟躕良久,他被帶著寒意的夜風(fēng)激出一個寒顫,這才如夢初醒。他躬身蹲下,將紙屑輕輕掃進(jìn)手掌,捧回了書房。
這夜書房的燈徹夜通明。
半道上,得意的沈子慶邀功之心難忍,趁著宮門還未下鑰,半路上轉(zhuǎn)了道奔向皇宮,聲稱自己已想出了治水之策,皇帝聽聞消息大喜,當(dāng)晚就擺駕椒房殿。
這一夜椒房殿的舞樂聲奏唱不斷,從月初升一直響到月中懸。宮人們魚龍而入,上好的佳肴、進(jìn)貢的瓜果、御制的美酒都如流水般送進(jìn)皇后宮中。楊皇后伴著皇帝坐在高座之上,她容光煥發(fā),睥睨著堂下舞動的歌舞伎,連發(fā)髻上簪的魏紫牡丹都比不得她此刻半分的雍容華貴。
不出半刻,今晚皇后的盛寵傳遍了整個宮城。
絲竹聲透過宮墻隱隱傳來,崔貴妃穿著寢衣盤坐在床上,木著臉一動不動。她遣退了其余侍女宮婢,只留妙月一人近旁伺候,此刻的清心閣靜的能聽到她自己的心跳聲。
前幾日遞給父親的家書今日剛剛收到回復(fù),展開信紙,上面只有四個大字——靜觀其變。
崔氏掌兵多年,深諳領(lǐng)兵之道。歷代名將,善戰(zhàn)者眾多,善終者極少,功高蓋主招致君王猜忌的舊事比比皆是。崔氏在朝上已是極力求衡,為求皇帝心安,將自己的親閨女送進(jìn)后宮為妃,崔誼也攜全家老小長居盛京城,僅留長子崔佶一人駐兵在外,拱衛(wèi)盛京。小兒子崔文博更是被故意縱養(yǎng)成中人之姿,妥妥變成了一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世家子。
父親的憂慮和籌謀她都懂,崔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自然也以家族榮譽為上??墑親運雽m以來遲遲無孕,和皇后的針鋒相對不得不讓她變得焦躁不安,有些沉不住氣來。
皇帝已過四十,若是自己再不能抓緊時間誕下皇嗣,豈不是一輩子居于楊氏之下!
這叫她如何能忍?
這憂慮簡直令她心驚難安,崔貴妃望著對面的床帳,目光惶恐又決絕。
“娘娘莫憂心,皇后大您二十歲,我們難道還熬不過她不成?”
崔貴妃抬頭剜了一眼說話的妙月,恨恨說道:“你倒真是會安慰個人?!?p> 妙月見狀便知自己又說錯了話,連忙低頭請罪,被崔貴妃揮手打住。
妙月的話雖然說得不好聽,但她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也正因為如此才在一眾家生奴中選了她做陪嫁丫鬟。崔貴妃懶得同她生悶氣,她不耐煩地?fù)]退妙月,扭了身子郁悶地躺下。
若日后真要在楊皇后手下苦熬度日,她倒情愿早死!
不過只要崔氏還手握軍權(quán),就算真有魚死網(wǎng)破那天,她崔念貞未必就是輸家。如今駐守在外的只有魏王和兄長崔佶兩人,幽州軍三十萬規(guī)模最大,宮禁又握在蘇添翼手上,等同于握在皇帝自己手上,崔氏的地位暫且還是穩(wěn)固的。
說到底,還是要靠父兄罷了。
崔貴妃轉(zhuǎn)過身側(cè)躺著,高挑的眉頭緩緩落下,長呵出一口氣,閉眼入眠。
瑩瑩的月光斜照進(jìn)窗牗,將這宮中的紅墻綠瓦都蒙上玉色,高大的梧桐樹影搖晃,在宮室內(nèi)投下斑駁暗影。夜深萬籟俱寂,只有墻縫里的蛐蛐兒還在提足了氣長鳴,像是要與椒房殿的歌舞聲一比高下似的。
小施舉了燭臺,將手中的荷包遞給坐在桌前的夢華夫人:“東西腌臜,臟了娘娘的眼,還是不要打開了?!?p> 夢華充耳不聞,毫無顧忌地骰出荷包,幾片干枯的曇花花瓣和其他香料散落在桌上,她又利落地翻出背面,華錦上暗織圖樣,燈下細(xì)看,赫然是一副男女云雨圖。
“竟還是雙面繡,真是難為她們費心思了。”夢華冷哼,不過是一個下午,曇花香囊便被人掉了包,動作倒也是快。
這香囊是皇帝御賜,李崇特意叮囑了她日日佩戴,竟沒想到這人如此陰毒,想借此毀她清譽。
“既然如此便配合她們演一場好戲罷,也不能白費了這搭臺的功夫不是?”夢華眼光凌厲,一笑一嗔間似有殺氣,早就不再是那副逆來順受的模樣,手指摩挲著荷包上光滑的錦緞,思緒翻涌著。
“可是崔貴妃所為?”小施試探問道
“你沒看見今天她那防備的模樣嗎?”夢華望著香囊粲然一笑,眼中閃過蔑視,“她接都不敢接,生怕我在香囊上用手段栽贓嫁禍她?!?p> “那是何人所為?”
“日后何人發(fā)難,便是何人所為?!?p> 夢華笑而不語,望著香囊若有所思。
戲嘛,自然是越跌宕起伏越引人入勝,光一副春宮圖有什么好稀奇的,不如她再添上一把柴,讓火燒得更旺一些……
夢華喚過小施,在耳邊細(xì)細(xì)叮囑一番,小施低頭應(yīng)下,告退離開。
暗色中,她琥珀色的瞳仁在月下閃著暗金色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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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子明坐在書房的案后,兩只眼睛愣愣,宛如一條死魚。
信紙擺在案前,微風(fēng)吹拂發(fā)出簌簌的聲音。
今日他從董競那里得了這水車圖紙,本以為仕途山回路轉(zhuǎn),又見起色,可等他坐定自家細(xì)看圖紙,卻如同被人哐當(dāng)潑了一盆冷水,又如被人敲了一棍子悶棒,總之現(xiàn)在就是七葷八素,暈頭轉(zhuǎn)向,扣嘴撓腮,無計可施。
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就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