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五星級的朝陽酒店一樓飯廳里人山人海，擠滿前來參加婚禮的人。酒店負(fù)一層地下停車場早早停放很多豪華轎車，走出來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

　　錢克海把頭發(fā)梳得油光光的，身穿黑色西服，笑容和藹，每一次來了大人物朋友，他都會提前站在酒店門口，笑哈哈的迎上去，跟他們緊緊握手，寒暄許久許久，才慢慢松開手。

　　古蕓和謝杏芳很早到場，當(dāng)她們坐下來的時候，前排的飯桌依然空蕩蕩的，寥寥幾人。

　　謝杏芳眉頭緊鎖，似乎心事重重，走出去陪錢克海和貴賓朋友寒暄時，笑起來特別勉強(qiáng)，不太自然。

　　本來古蕓死活不肯參加錢龍的婚禮，背后大罵他們父子人設(shè)崩塌，可是謝杏芳臉上掛不住，做她的工作就做了好幾回，要求她顧全大局，給媽媽一點面子好么，不能搞得太僵喲，她又心軟下來了。

　　古蕓心里默默數(shù)著貴賓席上的大人物，始終沒看見魯局長和黃高天一家人的身影，心里就像搬掉一塊沉重的大石頭，非常舒服。

　　在婚禮儀式?jīng)]開始前，空氣里開始漂浮著輕柔而歡快的音樂。

　　春河被安排坐在靠近前臺的飯桌邊，桌子上有一塊醒眼的紙牌，寫著“新娘朋友就坐”。他來得比較遲，因為下午過來的路上，出乎意外的塞車。

　　當(dāng)他找到印有他名字的紙牌子的桌子坐下來時，在對面說說笑笑的妝容精致的伴娘中，他看見了依依。

　　依依身穿紅色蕾絲抹胸連身裙，頭發(fā)里插幾朵紅花，笑起來像春天里迎風(fēng)盛開的牡丹，似乎今天的新娘子就是她了。

　　春河看著她時，依依也看著他，恍惚之間，宛如隔世重逢的一對人。依依的笑容僵住了，仿佛一瞬間世界停滯，可是她很快又笑了起來，朝春河輕盈地招手：

　　“Hi，春河...”

　　“依依...”

　　春河心里大聲呼喊依依的名字，嘴巴竟然像被針線縫住一樣，張不開，說不出一句話，怔怔地望著她。

　　將近一年不見了，依依依然沒變，還是干凈的笑容，夜鶯般婉轉(zhuǎn)的聲音，只是烏黑的頭發(fā)染成了半黃色，顯得成熟入時了一些。

　　“咦，那不是姐夫嗎？”依依身邊有一個濃妝淡抹的伴娘忽然笑了起來。

　　春河看見她是唐小玉，依依的大學(xué)同學(xué)，就一臉驚訝地問，“哎呀，唐小玉，你怎么來了？你...你不是在BJ嗎？”

　　若不是唐小玉插話進(jìn)來，他和依依之間不知該說啥好了，尷尬死了。

　　那時依依，楊花，唐小玉是睡了四年的大學(xué)舍友，她們宿舍里相處非常好的幾個女生，按出生年月來論輩份，大的叫小的妹妹，小的叫大的姐姐，親得就像親姐妹一樣。依依和唐小玉同一年出生，只比她大兩個月，所以唐小玉習(xí)慣叫依依“姐姐”。每次看見依依和春河走在一起的時候，唐小玉喜歡從背后甜甜地叫春河“姐夫”。

　　唐小玉這么熱心一叫，讓春河感覺怪怪的，仿佛一下子就回到和依依熱戀的大學(xué)時代了。

　　“姐夫，我從BJ過來參加楊花的婚禮?！碧菩∮裥φf。

　　“哦…哦…”春河只知道說哦，哦，像是應(yīng)付一樣。

　　“嘻嘻，依依剛才還問你怎么沒來呢?！?p>　　“哦。”

　　依依低下頭，臉頰飛紅了，像多年前他們剛開始談戀愛時的那個小女孩。

　　這時大廳里的音樂突然停了，楊花和錢龍五指緊扣并肩走到臺上，主持人拿起麥克風(fēng)，抑揚(yáng)頓挫念起華美的婚禮祝詞，臺下立刻鴉雀無聲。

　　楊花身穿白色蕾絲抹胸齊地連衣裙，染黃的頭發(fā)往上盤得很高很高，像極了童話里驕傲的白雪公主。她笑得一臉燦爛，不時向臺下的人群揮手致意。

　　如果不是凸起來的大肚子有點兒刺眼，幾乎肯定她就是今天晚上全世界最美麗的女人了。

　　當(dāng)錢龍單膝下跪拉住楊花的手慢慢地替她戴上鉆戒時，楊花哭了，刷地流下來兩行眼淚，然后手不停輕揉自己哭得紅紅的眼眶。

　　那一刻春河看見依依也哭了，淚水漸漸模糊她的眼睛，無聲滑落，仿佛春夜里飄落在窗戶上的淅淅瀝瀝的雨。

　　春河忽然覺得特別胸悶，站起身來，拋下依依和唐小玉，往門口快步走出去，逃出人聲嘈雜空氣混濁的大廳。

　　外面，大街上暮色彌漫。

　　走出大廳門口，拐右，一直往前走，春河在走道盡頭處發(fā)現(xiàn)一個有假山噴泉的后花園了，人少，比較安靜。

　　他看不下楊花和錢龍在臺上的表演了，頭皮莫名其妙發(fā)麻起來。特別是用滴溜溜的小眼睛盯著楊花的錢龍，笑起來非常惡心。他很想吐，很想吐。

　　在水花翻滾的噴泉水池旁邊，他徘徊了一會兒，正要撥打梁山的手機(jī)，問他現(xiàn)在在干什么，他應(yīng)該知道楊花的婚禮了吧，今天他的心里可能流血不已吧。

　　“春河，你走了？”依依突然出現(xiàn)，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春河面無表情，轉(zhuǎn)過頭來，看著依依慢慢走近他，在相差一米多的地方，她停住腳步了。

　　“你還好嗎？”依依雙手交叉放在前面，聲音幽幽的。

　　“很好啊。很好啊…呵呵。很好?！貝漢庸室庋b作很快樂的樣子。

　　“那就好。”依依砸砸嘴唇，朝他微笑。

　　“今天這樣子，不知道梁山心里什么滋味了。唉，真可憐，他。”春河轉(zhuǎn)頭看一看周圍，只有噴泉和輕柔音樂的小花園里就剩下他和依依了。

　　“不太清楚哦，我在?？h很少看見他，他也少跟我聯(lián)系，有一次在縣城大街上碰見他，他遠(yuǎn)遠(yuǎn)跟我招手，寒暄了幾句，太忙了，他就走了?！?p>　　“他考上海縣公務(wù)員了，以后你們經(jīng)常見面的。他說有一個新來的書記，京燕大學(xué)畢業(yè)的，對他特別好。”

　　“是啊，剛來的縣高官就是京燕大學(xué)的校友。”

　　“你還想考研嗎？”依依忽然問。

　　“不考了，不考了…”春河連忙擺手，“你不說我都忘了呢?！?p>　　“呵呵，你看你看，初心還是會變的吧?？磥?，沒有不變的東西啊。”依依笑了，微微嘆氣。

　　“沒辦法。家里不支持。”

　　說到這里，依依沉默了。

　　“田園走了，你知道嗎？”春河忽然想起田園不辭而別，覺得依依應(yīng)該跟他有聯(lián)系。

　　“知道呢。他已去BJ的畫家村了。在那里，可以專心做他的藝術(shù)吧。”

　　“哦，他沒跟你說別的么？”

　　“說什么別的？哦，還有別的么？”依依皺著眉頭，然后笑了起來說，“呵呵，記起來了，他還跟我說過你的一首詩呢！”

　　蝶戀花

　　黃埔橋邊飛柳絮。微雨來時，雙燕無歸處。滿地黃花春不住，杜鵑聲里流年負(fù)。

　　千里京門歸夢去。惆悵春風(fēng)，不似當(dāng)年路。欲付冰心于尺素，玉簫吹盡無人訴。

　　依依口里一字一句的輕聲背誦起來，背完，一臉認(rèn)真地問，“春河，是你最近寫的嗎？”

　　“你怎么知道？”春河非常吃驚，分手將近一年，依依居然能把自己寫的詩很流利地背了出來。

　　“田園告訴我的?！?p>　　“哦…那家伙，真不該。嗯。算了。嗯。嗯?！貝漢佑懸c兒窘迫，不知該說什么好，于是問依依，“回去后，你還好嗎？”

　　“每天給幾個班的高中學(xué)生上課，有點工作壓力吧，可是相比你們，應(yīng)該算很小的了?？粗切┲蓺馕疵摰膶W(xué)生，有時我，我非常想念我們從前...”

　　“你爸還好嗎？”春河打斷依依。

　　“他很好呀。你...還生他氣嗎？

　　“沒有，怎么可能呢？”春河大聲笑了，“回去?？h后幫我問一下林老師好啦?！?p>　　“春河，我，我對不起…”依依低著頭，又好像回到當(dāng)初他倆談戀愛的時候了。

　　“別說，依依，你覺得我們還能回到從前嗎？聽說你相親了很多男人，沒一個看得上的嗎？”

　　“我很無奈啊，唉，不知道怎么跟你說，你不知道情況，我想等你，我，我還單…”

　　“楊花結(jié)了，你也要努力哦，”春河似笑非笑，打斷依依說，“有些東西不是你想扔就扔，想拿回來就能拿回來的了?！?p>　　“春河，生氣了，你真的生氣了？”

　　“你不覺得很殘忍么？丟下一個人，一丟就是一年…”

　　“春河，春河，你在哪，你在哪里？！”此時，一個急速而略顯慌張的女孩聲音，從燈光明亮人影稀疏的走廊里飛了過來。

　　春河和依依急忙轉(zhuǎn)頭，看見古蕓提起自己輕飄的裙角，繞過噴泉水池，朝他倆方向走過來。她的腳步有點兒亂，眼睛里有淡淡的憂愁。

　　走進(jìn)他們，古蕓看了一眼依依，微微一笑，說，“不好意思，依依，我找他有事哦?！比緩笊斐鍪?，緊緊挽住春河手臂，說，“春河，走，走，咱們走…”

　　春河口里說，哦，嗯，嗯，嗯，然后身不由己跟著古蕓快步走出后花園。

　　即將走出后花園的時候，春河忍不住回頭看依依，在昏暗的光線中，他看不清楚依依臉上的表情了，只見她靜靜地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像一朵暗夜里靜靜盛開的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