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有另一個男聲響起,隱隱也帶著心浮氣躁,卻又強作鎮定:“我倒想問你哪里可疑?開設醫館原是為了救濟百姓,既已說好診金自愿給付,便是明知有人逃診,他們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難不成還能扣住了人不予放行不成?師弟,你是從哪里聽來了這些閑言碎語?你既已知曉逃診者眾,便更該體諒師父多年來扶危濟困的不易,感念他老人家一片的救世的慈心才是。怎么你不但不體諒,反倒跟著外人一起懷疑起自己的師門來?”
先前那個聲音又道:“我沒有懷疑師門,只是懷疑逃診這件事而已。師兄,我已經查過了,那些所謂逃診之人,自離開醫館之后一個都沒有出現過,全部失蹤了,這你又如何解釋?”
“我無需解釋。”后面一個聲音道,“我又不是他們的爹娘,不問他們追討診金便已是仁至義盡,難不成還得將他們一個個護送回家不成?”
“師兄,你……”先前那個聲音一陣氣結。
屋子里安靜下來,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四人腦中不禁同時浮現出一幅畫面:兩名男子相對傲立,怒目而視,也許下一刻便要大打出手。
過了一會兒,先前那個聲音再次響起,但似乎已平靜了許多:“好,師兄,這件事我沒有證據,姑且不與你辯,但還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如實告訴我:你自青蓮會首日之后便蹤影全無,直到今日方才回谷,這其間整整半個月的功夫,你都去哪里了?”
后面一個聲音道:“不是一早便跟你說過了嗎?師父派我辦事去了。”
“辦什么事?”先前那個聲音步步緊逼,“師兄可愿告知?”
“師弟你這是什么意思?”先前那個聲音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地道,“你疑心師門不算,如今又在疑心我了嗎?我是受師父的指派出門辦差,還輪不到你來考察我。”
“師兄,我沒有考察你,我只是想知道……”
他一語未了,院外突然傳來一聲驚叫:“什么人?”
四人大吃一驚,還不及反應,便聽院內又是“嘩啦”一響,左面房間房門大開,談話的兩人緊跟著沖了出來。
楚回當機立斷,大喊一聲:“走!”
四人再也顧不得隱匿行蹤,同時飛身拔起數丈,轉眼便越過圍墻,閃電般向谷外遁去。
四人一路狂奔,不敢稍作停頓,只跑得兩耳生風,一路樹影人聲向后飛退。四人一口氣跑出了約莫五十余里,直到跑進一片樹林,遙遙望見了信陽城的城墻,方才敢停下來喘口氣。等到氣息稍稍喘勻了,四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自覺奔忙半夜,一無所獲,還險些泄漏了行蹤,也不知被吹雪谷識破了身份沒有,不由得都大感失望。而更令楚回擔心的是,如果駱南溪猜到今夜之人是他,對他起了戒心,以后再想從他那里打探消息便難了!
四人僵立半晌,最后還是楚回開口打破了沉默:“功虧一簣固然可惜,但空耗在此也是無用,我們還是先回客棧罷,回去再從長計議。”
謝揚點點頭,正想說話,忽聞樹林之外傳來了“叮鈴鈴”的一聲脆響,似是鈴鐺搖動的聲音。
樹林外是野地,四人反應極快,鈴聲尚未止歇,便已全部追到了野地上,正好看見一個黑影一閃,沒入了遠處的夜色之中。四人毫不遲疑,各自展開身形跟了上去。
那黑影身法頗為不弱,謝揚一面追,一面忍不住暗暗驚心:論修為,姜郁、喬念和自己,都堪稱玄門仙宗年輕一輩之中的頂尖兒人物,楚回雖然無甚名氣,但從種種跡象看來,其修為也絕不會低于自己,只可能還要更高,如今己方四人全力追趕,雖然漸漸拉近了距離,卻仍未能截住黑影,可見這此人定不簡單。
四人追著黑影跑了一陣,早已跑過野地,又來到了另一片荒林的邊緣。四人藝高人膽大,也不顧“逢林莫入”的規矩,只管緊咬著黑影狂奔。那黑影被追了一路,速度早已大不如前,勉強先一步躥入林中,眼見就要被趕上了。便在此時,林子外面突然同時響起了多處“叮鈴鈴,叮鈴鈴”的鈴聲,伴隨著鈴聲,又有一種奇怪的“沙沙”聲響起,其間還夾雜了另一種讓人說不出是什么的“桀桀桀”的怪聲,似乎有大量活物正朝著林中掩來,卻不聞半點呼吸。
喬念聽著聽著,腦中一道亮光閃過,頓時忍不住大喊出聲:“是僵尸!大家小心!”
果然,他話音未落,已有無數僵尸從四面涌出,直撲四人而來。四人不敢怠慢,連忙取出法器迎敵,謝揚執笛,楚回揮扇,姜郁用的是一張琴,琴名錦華,其實相符,通體斑斕,有七彩光華流轉,和它的主人一樣騷包,喬念的法器則是一柄樣式古樸的長刀,刀身雪亮,輕盈灑脫,正合了它的名字——輕雪。
四人后背相靠,圍成一個圓圈,與尸群展開大戰。不料幾招一過,楚回忽然驚覺不對:這些僵尸力大身硬,動作迅捷,絕非浮霞城那些可比,竟真有些像是傳說中的尸靈傀儡了。
他正要開口,姜郁已經叫了起來:“大家小心!這不是浮霞城那種僵尸,是尸靈傀儡。”
喬念抓狂道:“尸靈傀儡?怎么會有這么多?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你問我,我問誰去?”姜郁一面狂砍,一面還不忘在百忙之中抽空與他斗嘴,“趕緊打罷,就你話多。”
喬念原想回擊兩句,不料那些尸靈傀儡竟像是無窮無盡的,不斷從四面八方涌來,直鬧得他手忙腳亂,再也無暇他顧了。
四人大殺四方,尸靈傀儡倒下一撥,又來一撥,不知不覺間,地面的殘尸已經堆起了幾層,直有半截小腿高。四人縱有再好的身手,畢竟也不是鐵打的,至此已有些氣息散亂,體力不支。謝揚覺得兩條手臂越來越重,藏鋒揮出去打在尸靈傀儡身上,一擊固然能打散一只,但力道反震回來,他自己的手臂卻也是鉆心的痛。他不斷地揮笛、反震、揮笛、反震,終于痛得一滯,出手便慢了一拍,只在這電光火石之間,對面兩只尸靈傀儡已同時襲來,謝揚躲避不及,只能身體微側,將左臂送出去硬抗。此時楚回正站在他左邊,一眼瞥見他身陷險境,連忙出手相救,竟連自己那邊的尸靈傀儡都不管了,一扇子便掀飛了謝揚面前的兩只。
尸靈傀儡數量眾多,攻擊本就密不透風,楚回騰出手幫謝揚擋了一下,自己那邊就兼顧不得,一時胸前空門大開,被一只尸靈傀儡一爪抓在心臟下方,頓時衣衫碎裂,血染前襟。
謝揚一見之下,只覺得腦中“嗡”的一聲,一下子全亂了,再也顧不得四周危險,對身上的痛也仿佛沒了知覺。他一聲怒吼,踏上一步,將楚回護在身后,手中藏鋒如旋風橫掃,只一招,便將兩面的尸靈傀儡全部斬首。楚回又驚又喜,剛想喝聲彩,便聽喬念在自己左邊驚叫。楚回扭頭一看,原來是姜郁被尸靈傀儡抓傷了,看樣子也是為了衛護喬念。
“傀儡太多,我們不是對手,找機會跑。”楚回顧不上再夸贊謝揚,揚聲向姜郁和喬念喊道。
二人答應一聲,相互配合,覷個空子脫出了包圍圈,楚回和謝揚也全力一擊,打開了一個缺口,脫身出來。尸靈傀儡乍然間失去了目標,畢竟沒有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也不知四下尋找,繼續追擊。四人不敢戀戰,趁了這個機會趕緊撤退,撒開兩腿,向著城中一路狂奔而去。
四人一口氣跑回客棧,九旋和卓晚漁早已等得焦急,一見四人回來,趕緊迎了上來。
九旋一眼便看到了楚回胸前的血跡,頓時驚叫起來:“楚大哥,你怎么流血了?是不是受傷了?是誰干的?”
她一面叫,一面便想拉開楚回的衣襟查看傷勢,關切之情溢于言表。
“小傷而已,不必驚慌。”楚回笑道,“雖然受了點兒傷,卻可以看到知遙為我沖冠一怒,九旋也懂得關心人了,還真是千值萬值啊,便是讓我再……”
“你少說幾句成不成?”謝揚面沉如水,張口打斷了他,“嘴上也沒個忌諱。”
他嘴里說話,腳下不停,早已扶著楚回進了自己的房間,喬念也扶了姜郁去他的房間裹傷。
謝揚進了房,先喝令楚回:“滾去床上躺著,不許亂動。”
楚回不敢說話,乖乖去了。謝揚又拿出傷藥和紗布,分成兩份,讓卓晚漁送去一份給喬念。
他分派完畢,抬眼一看,卻見九旋還傻不愣登地站在眼前,頓時心頭火氣,張嘴便斥道:“沒點兒眼力見兒的,還杵在這里干什么?還不趕緊去弄點熱水來給你楚大哥和姜公子清洗傷口。”
九旋也不敢說話,乖乖去了。
卓晚漁送完傷藥回來,正趕上這一句,他比九旋有眼力見兒,也不待謝揚多說,便趕緊舉一反三,默默跟了上去。
謝揚走到床邊,看楚回已經躺好,便拿剪刀剪開他的衣衫查看傷勢。他虎著個臉,從頭到尾一言不發,似乎很是生氣,唯有手上動作倒是輕柔,仿佛生恐弄痛了楚回。
楚回嘴上不說話,心里卻樂開了花。他知道謝揚之所以如此反常,一半是因為自責,另一半則是因為心疼自己。謝揚低頭在他胸前忙活,正方便了他借著燈光細看美人,只覺得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歡:世上怎會有如此口是心非,別扭又可愛的人呢!
他心里歡喜,臉上便忍不住帶出了幾分笑模樣,被謝揚一眼瞥見,臉頓時更黑了:“你笑什么?”
“沒有。”楚回深知謝揚臉皮子薄,一言不合便要惱羞成怒的,此時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承認自己笑了,只好胡扯道,“想是傷口有些痛,弄得我面目扭曲了。你看我傷成這樣,哪里還能笑得出來?”
“傷口很痛嗎?”謝揚眉頭緊蹙,一臉擔憂,“你且忍忍,等九旋打水回來,我給你洗過傷口就上藥。今天都怨我……”
“知遙,”楚回不待他說完便截住了,“有些話,我希望你永遠不要說,有些事,為你,我心甘情愿。”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去輕輕拉住了謝揚的手,謝揚下意識地便是一掙,卻沒有掙開,因怕牽動他的傷口,也不敢繼續用力。楚回死皮賴臉地拉住不放,謝揚便只好任他拉著。兩人一躺一坐地擠在床頭,手拉著手,一個雙目含情,眼波暗送,一個心慌意亂,如坐針氈,一時間真是暗流涌動,滿室皆春。
謝揚發現自己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漸漸地竟有些喘不過氣來,腦子里面更是亂成一片,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破殼而出,將所有的神志都攪成了一鍋漿糊。
“這樣下去不行,會出事的。”他隱隱感覺到了危險,當即努力收斂心神,想要擺脫周圍曖昧的氣氛,但已經晚了——楚回突然抬身坐起,一口吻住了他。謝揚只覺得眼前一暗,唇間一涼,不過數息之間,已是丟盔棄甲,一敗涂地。
楚回的吻執拗而兇猛,像是要將他吞吃入腹般,絲毫不留余地,謝揚一面被迫承受,一面回想起相識以來的種種,無數個楚回如走馬燈般在他眼前盤旋,從初見時的驚艷,到相識后的猜疑,再到一路同行的歡笑打鬧,然后是青蓮會上的默契,浮霞城中的試探和承諾,直到方才信陽城外的舍身相護。
這一路上,楚回對他有過無數次狀似玩鬧的表白,但有意無意地,謝揚從未將之當成過一回事,只認作風流公子積習難改,處處撩撥。但玩笑也好,撩撥也好,都不值得拿命去拼,經過方才與尸靈傀儡的一戰,謝揚再也無法欺騙自己:楚回對他是真心的,而與此同時,還有另一件他一直在下意識逃避的事,也清晰地浮出了水面:對楚回,他心里分明也是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