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念在喬引膝下長到十八歲,一直不知自己是抱養(yǎng)的,只當(dāng)喬引便是親爹,直到楚回在萬象境中自揭身世,喬引才對喬念吐露了實情。
其實楚回說出自己身份的時侯,喬引也是震驚不已——他從未聽說也從未想到,律端之子竟然是雙生子,當(dāng)初他去搶孩子時,在房中明明只見到了一個呀。但喬引也是認識林見微的,楚回在那種情形之下自承身世,又有林見微作為佐證,想來其身份多半不假。
眼見楚回身份暴露,繼而又因《生滅草》引來各大宗門的聯(lián)手追殺,喬引不由得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他想起了十八年前的律端,也是這樣為人逼迫,也是這樣成為眾矢之,最后不得不走上絕路。父子二人宿命般的相似遭遇,勾起了喬引心中深埋多年的痛,他深感自己不能再瞞著喬念了,否則若讓悲劇重演,莫說他自己會抱憾終身,只怕喬念也會恨他一輩子。
“義父說,十八年前他晚了一步,沒能救下爹爹,所以十八年后他決不能再重蹈覆轍,便是拼上了浮霞城數(shù)百年的基業(yè),也一定要救下你。”喬念道,“他讓我不惜一切代價盡快找到你,與你相認,然后帶你回去。蒼天有眼,今日我兄弟二人終于重逢了。”
“喬宗主當(dāng)真如此說?”楚回十分感動,又有些慚愧地道,“林叔總說,爹爹當(dāng)年救人無數(shù),知交遍地,到得大難臨頭時卻無一人肯施援手,可見世情翻覆,人情冷暖,盡是涼薄之輩,不料當(dāng)年之事竟有許多波折。”
“林叔一腔孤忠,又帶著你在萬象境中苦熬多年,對世道人心心懷怨憤也是在所難免。”喬念道,“但這話確有幾分偏執(zhí),你聽聽便算了,不可當(dāng)真。人生百樣,世間百態(tài),哪里有非黑即白,全好全壞的?便是同一個人,身上多半也是善惡并存的。”
楚回有些訕訕地道:“大哥說得是。”
謝揚看得好笑,忍不住調(diào)侃他:“我說你不聽,大哥說你就‘說得是’了?”
楚回叫屈道:“我哪有不聽?只要有理,誰說的我都聽。”
謝揚又道:“你見了這個大哥,怎的一點兒都不驚訝?是了,你是林叔養(yǎng)大的,一定早便知道有這個大哥,怎的卻從沒提起過?林叔當(dāng)年又為何只帶走了你一個?”
楚回道:“當(dāng)時的情形十分危急,林叔剛抱起我,房里便闖進來一個蒙面人,各大宗門也逼到了院中,林叔無力兼顧,只好先搶了我逃走。我們兄弟身份微妙,能不提自然是盡量不提,以免惹來禍端。”
楚回說,當(dāng)年聶初霜誕下了雙生子,心中十分歡喜,便想賣個關(guān)子,等到辦滿月酒時再當(dāng)眾宣布,也給親友一個驚喜。她既打了這樣的主意,便有意將真相瞞得死死的,只有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近身仆從知曉,林見微即是其中之一。不料孩子尚未滿月,便鬧出了尸靈傀儡一事,除林見微以外,其余幾個知情人都死了,這件事便成了一個秘密。
“我想起來了。”謝揚忽然道,“在我們?nèi)X南的路上,有一次竇師姐無意間提到我的生辰,你便特別留意,反復(fù)說我不應(yīng)比你年長,問我有沒有弄錯,如今想來,你那個時候所在意的其實壓根兒便不是我是否比你年長,而是我是否與你同一天出生罷?你說過的,林叔遇到的那個蒙面人使的招式是落春山的路數(shù),所以林叔一直懷疑那便是我?guī)煾浮A質灞ё吣悖湎鋁四愀綹紓歡ㄒ才c其他人一樣,懷疑孩子被我?guī)煾副ё吡耍瑧巖贍莻€孩子便是我,所以從江夏到嶺南,你一路上有意接近,都是為了查探我的身份是不是?”
謝揚越說越憤怒:“難怪在嶺南的時候我告訴你我是師父從路邊撿來的孤兒,你也百般不肯相信,還問師父會不會騙我。好你個楚回,虧你口口聲聲說想與我交朋友,原來都是幌子,你是想查探我,查探我?guī)煾浮!?p> “哎呀,知遙,你聽我解釋。”楚回被當(dāng)眾拆穿了舊事,只窘得面紅耳赤,冷汗涔涔,“我那時的確存有查探的心思,但這并不能證明我便不是真心與你親近的呀。我沒有騙你,早些年間我在萬象境內(nèi)見到你,雖只驚鴻一瞥,卻已為你的風(fēng)采所折服,想著若能與這等少年英雄交個朋友,倒也有趣,是以后來在江夏重見,我才會主動找機會搭訕的。天地良心,我與你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可尚未知曉你便是落春山的謝揚。”
謝揚冷笑道:“你倒是巧舌如簧,推得干凈。橫豎你都有得說,我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句句是真。”楚回急道,“知遙,我哥是我哥,你是你,這有什么好吃醋的?實話對你說罷,就算你是我哥,我也一樣喜歡你。”
謝揚:“……”
姜郁:“……”
唯有喬念哈哈大笑道:“小弟啊小弟,做哥哥的萬萬沒有想到,你行事竟然如此不拘一格。還好你喜歡的不是我,否則我可真沒法子同你做兄弟了。”
楚回“呸呸”兩聲道:“我說錯了,應(yīng)該是,就算你不是我哥,我也一樣喜歡你。”
謝揚:“……”
姜郁:“……”
喬念:“……”
“呸呸呸,又錯了。”楚回連連擺手,急道,“看你,都把我急糊涂了。哎呀,總之就是,你是不是我哥與我是不是喜歡你,這根本就是兩件事,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我是因為傾慕你而接近你,然后發(fā)現(xiàn)你可能是我哥,便順手試探了一下,然后又發(fā)現(xiàn)不是,便放心大膽地喜歡你啦!這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
“差不多都明白了。”姜郁拍拍手,悠哉悠哉地道,“唯有一處我還不是太明白。”
楚回道:“哪一處?”
姜郁笑道:“我唯獨弄不明白,你的臉皮怎么會比我還厚?”
他一言說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楚回自己也笑了。
“對了。”笑過一陣,喬念忽然道,“小弟,楚回這個名字是從哪里來的?你為何沒有姓律或是聶?哪怕是姓林,也好解釋啊。”
“楚回不是姓名。”楚回嘆了口氣,道,“而是我的字。”
“字?”
楚回點點頭,道:“大哥還不知道罷?當(dāng)年爹娘生下我們之后,尚未賜名便自身亡,所以你我沒有大名。但其實我們是有乳名的,從娘的閨名中各取一字,你名阿初,我名阿雙,也暗含了你行一,我行二的意思。林叔帶我逃走之后,一心要我為父母報仇,所以給我取名律戈,意為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終有一日必執(zhí)戈以還,但在心心念念想要復(fù)仇的同時,我們也無時無刻不記掛著你,于是林叔將我的小字取作‘初回’,便是希望終有一日能夠?qū)⒛閼一氐囊饉肌:髞砦譯x開萬象境,不便用真名行走于世,便拿初回的諧音楚回做了化名。”
“小弟。”喬念感動莫名,“你和林叔歷經(jīng)了那么多困苦,尚一心一意想著要找我,而我卻……唉,蒙義父深恩,這十八年來從未讓我受過一絲一毫的委屈,但如今真相大白,我……唉,我真是愧對父母,愧對你和林叔。”
“大哥這是什么話。”楚回正色道,“大哥能過得好,正是我和林叔求之不得的事。尤其是林叔,他自責(zé)當(dāng)年未能救出你,這十八年來可說是寢食難安,唯恐你已經(jīng)遭了毒手,或是流落江湖,受人欺凌。若他得知你早已托庇于喬宗主膝下,又出落成如此英雄少年,只怕立刻便要老淚縱橫地跪下來給老天爺連磕八十八個響頭呢。”
姜郁也道:“思歸不必過于自責(zé),雖說兄弟之間理應(yīng)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但當(dāng)年的你還只是個襁褓之中的嬰兒,又能當(dāng)?shù)昧聳裁矗咳緗衲銈冃值芟嗾J,又都練就了一身本事,正該齊心合力為父母報仇才是,過往舊事便不要掛懷了。”
“芳林說得是。”喬念一把摟住楚回的肩膀,道,“過去這十八年,大哥全如在夢中,不知此身為誰,讓你和林叔受苦了。如今大哥既已認回了你們,從此后我兄弟二人便當(dāng)榮辱與共,生死同心,任他濁浪滔天,風(fēng)狂雨急,大哥也必不再留你獨自承擔(dān)。”
“大哥。”楚回緊緊回抱住喬念,喜極而泣道,“若爹娘在天有靈,看到我們?nèi)緗襁@樣,一定也會高興的。”
“嗯。”喬念道,“不止爹娘,還有林叔,義父,他們也都會高興的。”
“我?guī)煾敢矔吲d的,他也一直在找你們。”謝揚道。
喬念:“哦?”
楚回突然想起,喬念尚未知曉落春山之事,連忙將之前與謝揚的盤算講了一遍,道:“我們正打算趕去渝州,細細打聽當(dāng)年舊事。”
“我們原本猜想,煉制尸靈傀儡之人便是當(dāng)年盜走《生滅草》之人,陷害律前輩的多半也是他,還道只需揪出這個人,便能報了律前輩的仇。”謝揚嘆道,“如今看來竟是想錯了,原來《生滅草》一早便落入了喬宗主手里,那當(dāng)年私縱尸靈傀儡之人又會是誰呢?”
楚回見他一臉失望,忍不住出言安慰道:“不妨事的,知遙,我們雖然猜錯了,但好在如今《生滅草》下落已明,謎題也算是解開了一半,接下來便可全力追查那始作俑者了。喬宗主和季宗主都知道不少舊事,有他們相助,咱們不愁找不到新線索。”
“不錯。”喬念道,“其實這個人是誰,義父心中早有懷疑,且已在暗中調(diào)查了多年,只是尚未找到證據(jù)。對了,還有一件事我忘了與你們說,青蓮會上的僵尸是義父弄出來的,我和芳林追查的那些失蹤案也是義父做的。”
楚回和謝揚大吃一驚道:“這卻是為何?”
“唉,”喬念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義父如此行事,便是為了找到那始作俑者。”
原來喬引當(dāng)年偷了《生滅草》和孩子回到浮霞城后,便一面撫養(yǎng)喬念,一面在暗地里煉制尸靈傀儡。他的想法很簡單:律端煉制尸靈傀儡本是為了救人,不料卻被一群別有用心的人顛倒黑白,誣陷為要害人,還拿著這個做借口逼死了他,既然如此,那我便用他的成就害人好了,也讓你們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喬引于岐黃之術(shù)原一竅不通,天賦也有限,既存了這個主意,便只能憑著一腔孤憤苦研《生滅草》。但那《生滅草》本身已是未竟之作,喬引又只得了下半冊,更無師父指點,天時地利人和可謂一樣不沾,又能研出個什么結(jié)果?他研來研去,殫精竭慮十八年,最后弄出來的東西卻連自己都不好意思稱之為尸靈傀儡。
但喬引畢竟是一宗之主,也許在醫(yī)道上缺點兒天分,見識和謀略卻是不缺的,這么多年他回想舊事,早已覺得其中有蹊蹺:尸靈傀儡并無神志,怎會無緣無故便逃了出去?多半是有人暗中搗鬼,故意陷害律端。喬引對吹雪谷中人事并不陌生,是以很快便懷疑上了一個人,那便是律端的師弟,吹雪谷現(xiàn)任宗主曲寧直,皆因律端死后不久,曲寧直便繼任了宗主之位,是獲益最多的人。十八年來,喬引一直在暗中調(diào)查曲寧直,但曲寧直行事謹慎,一直未曾讓他抓到把柄。
眼見歲月匆匆,逝者如斯,轉(zhuǎn)眼間喬念都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報仇的事卻半分眉目尚無,喬引心中不由得暗暗焦躁起來,他思來想去,終于決定兵行險著,借著浮霞城召開青蓮會的機會,放出了多年制造的僵尸,以挑動各大宗門心中緊繃了十八年的那根弦。喬引知道,一旦尸靈傀儡重新現(xiàn)世,吹雪谷必然被推上風(fēng)口浪尖,屆時他便可以隔岸觀火,而曲寧直慌亂之下,也會更容易露出馬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