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地將李念安扯到身前，染著蔻丹的指甲戳向他額心：

　　“還有那本邪書！陸婉婉專挑機巧淫技誘你沉溺，便是要蛀空你的向?qū)W之心——”

　　她喉頭滾動，似咽下帶血的唾沫，道：

　　“待你成了廢人，他們母子便可鳩占鵲巢！”

　　柳清雅手指忽又掐住稚子下頜，迫他直視自己猩紅的眼：

　　“李毓算什么東西？

　　婢妾肚皮里爬出來的蛆蟲！

　　也配肖想我兒的金玉尊榮？”

　　李念安瑟縮在母親鉗制般的掌中，怔望著那張被怨毒扭曲的面容，心底倏然竄起一股寒意。

　　自離上京入長亭，母親便似被魘鎮(zhèn)般換了魂竅！

　　昔日在侯府時，縱不滿堂兄弟爭寵，至多不過蹙眉冷笑，何曾這般狀若瘋癲？

　　初至長亭，他雖嫌此地僻陋，卻實打?qū)崥g喜過毓兒。

　　那孩子玉雪團兒似的臉，總仰著晶亮眸子追喚“哥哥”，陸姨娘更常遣人送蜜糖糕、酥油卷，從不阻毓兒黏他玩耍。

　　然自母親窺見毓兒捧書認字，暖泉便化作蝕骨毒汁。

　　她日日掐著他耳根低語：

　　“瞧見沒？那小孽障專會賣乖討巧！”

　　“陸氏賤婢送吃食？砒霜裹蜜糖罷了！”

　　日積月累之下，那點童稚歡喜終被蛀成參差裂痕。

　　直至今日——在陸姨娘的耳房待了一日后，那裂痕深處竟透出一線天光。

　　今日踏進這院子后，陸姨娘身影始終未現(xiàn)，卻差小婢接連捧來什錦攢盒——玫瑰酥堆成小山，奶黃餅烙著金紋，蜜漬梅脯晶亮如琥珀，件件皆戳中他心頭癢處。

　　更見毓兒。那孩子挨著門框，眼珠兒黏在他身上轉(zhuǎn)，嘴里“哥哥”“哥哥”喚得蜜里調(diào)油。

　　任他冷臉?biāo)ず?，毓兒也只癟嘴縮到門外臺階上，膝頭攤著《三字經(jīng)》，嫩生生的誦讀聲混著糕餅甜氣，竟在風(fēng)里釀出奇異的暖意。

　　或許…姨娘與弟弟，從未生過母親所說的蛇蝎心腸？

　　喉頭如塞了滾燙的炭塊，李念安下頜被掐處突突作痛。

　　他盯著母親的手指，齒縫間擠出蚊蚋似的顫音：

　　“是…母親句句在理。”

　　佛堂深處，蛇精常樂妖識如冰線游弋。

　　此等螻蟻權(quán)爭，也配擾它清修？

　　凡俗喧囂不過死水微瀾，常樂幽瞳漠然掠過柳氏癲狂之態(tài)，瞬息斂息如古井封凍。

　　見暮色浸透窗紙，石像底座無聲浮起。

　　黑霧自石隙蛇行滲出，裹著石軀化虛影穿牖而出，直刺沉夜——今夜定要擒得鮮嫩童魂滋養(yǎng)妖元！

　　子時陰風(fēng)掃過荒冢累累，石像虛影浮于百姓墳山上空。

　　妖念毒藤般探向墳塋深處，滿心以為此地必有童魂，豈料只縛得幾個游蕩數(shù)十載的耄耋朽魂。

　　可恨凡俗陋規(guī)，竟連早夭稚子埋骨之地都吝于施舍！戾氣在石胎內(nèi)翻沸如滾油。

　　既尋不得合用魂胚，常樂倏然憶起西北三十里外那片鄉(xiāng)紳碑林。黑霧自底座轟然爆開，裹著石軀化墨色流星貫向夜幕！

　　青石碑陣森然撞入妖念。

　　墓碣如戟林指天，游魂稠勝亂葬崗腐葉。

　　此番定要補足魂缺！豈料細篩之下，盡是飄零廿載的鶴發(fā)老嫗。

　　底座黑霧癲狂旋卷，翻騰如被無形之手扼喉：未開蒙的嫩芽，果真永絕祖墳？！

　　蛇瞳幽光驟裂夜幕。

　　然常樂忽憶人族葬俗——早夭者不得入土，多棄尸深山。

　　石像戾氣勃發(fā)，折轉(zhuǎn)撲向野林深處。

　　只見幽藍魂火飄搖入目，近觀卻是三四歲殘魂，那魂體薄如將熄殘燭，破洞處魂光簌簌逸散。

　　蛇瞳冰芒驟凝：此等碎魂離了聚陰地頃刻即散，怎堪為廬舍？

　　常樂一身戾氣驟然爆發(fā)，其勢之烈，恍若隕星逆墜，轟然砸落初尋之地。

　　妖識狠厲鋪展，如犁鏵般掃過荒坡墳山：管他童叟老弱，盡數(shù)被攝至近前。年邁魂體立時吞噬殆盡，只余下年紀(jì)合宜者，無論男女，暫且留存。

　　如此粗篩一番，常樂終是擇出五具合用魂體：

　　其一，乃二八年華之少女魂；其二，為弱冠書生之魂，年方十八；其三，乃十九歲貨郎魂體；其四，廿二繡娘之魂；其末，則是一垂髫少年魂體，年方十二。

　　常樂遂逐一探查諸魂記憶。

　　那少女本是農(nóng)家女，原與一書生定有婚約。

　　豈料那書生自詡得了秀才功名，便嫌棄少女貌陋，竟欲另納表妹為妾。

　　少女家見其涼薄負義，憤而退婚，索還歷年供其讀書之資。

　　然書生卑劣至極，非但拒還銀錢，更當(dāng)眾污蔑少女清白，誑稱早有肌膚之親，已非完璧。

　　少女不堪受辱，當(dāng)即觸壁而亡，以死明志。

　　少女既歿，其兄悲憤填膺，立時將書生斃于拳下——此十八歲之書生魂體，正是此人。

　　然世事荒唐，書生死后，村中方知，其秀才功名純屬烏有。

　　原是榜上另有一同名者得中，書生不辨籍貫，竟錯認作己身。

　　此人胸?zé)o點墨，識文斷字恐不足半百，實乃一庸蠢之徒。

　　此亦常樂先前未察其書生身份之故——其行止粗鄙，全無書生風(fēng)骨，所識之字，料不過五十之?dāng)?shù)。

　　如此之人，全無常識，竟連童生試亦未過，僅因考后錯看放榜之地，誤認他人名姓為己有，便飄飄然以秀才自居，豈不可笑至極？

　　常樂視此二魂無用，亦不問是非曲直，徑直將其囫圇吞入腹中，煉作妖元。

　　那貨郎生前記憶倒也簡明：家中無田可耕，遂借資于親眷，操持起貨郎營生。

　　然造化弄人，甫將所欠錢銀還清，竟不慎墜入幽壑，顱骨恰撞凸石之上，終因失血過甚而亡。

　　常樂觀此貨郎雖不通文墨，然頗有急智。

　　思忖若后無更合用魂體，念其生前靈慧，或堪一用。

　　故而暫留其魂，未即吞噬。

　　那繡娘生前際遇，委實坎坷。本為富室千金，奈何家道中落。十歲上，家中債臺高筑，父又意外身故，母神思恍惚之際，竟簽下賣身契，將其發(fā)賣。幸而繡娘一手針黹功夫出挑，未淪落煙花柳巷，反被繡坊買去，充作繡娘。

　　坊中歲月雖枯索，倒也算存著幾分指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