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深春淺時節,風凜雪冽,四方天地盡皆被白雪傾覆。一支百余人的隊伍行走在過膝的雪地中間,拉扯出一條長長的坑痕,其中大多衣衫襤褸,有婦人,有老幼,他們臉龐被低寒侵襲,于是呈現出白青色的蕭索。
今年的大雪突如其來而又勁頭綿延如江水,整整兩個月里,大雪未停半刻,整個北地白衣素裹,厚重的積雪壓垮了不少房子,因戰亂而無處棲居的乞丐不知有多少死在風雪中而又埋于雪塵。
這支隊伍里的大部分人都因昨夜暴雪過境而丟了居所,因此結伴向皇城行去,路上碰到些流浪者也一齊納入了隊伍中來。
隊伍中有一名十六歲的小乞兒,他的臉被碳灰糊得漆黑,只露了一雙帶著些許茫然而又暗藏鋒芒的眼眸。他頭戴笠帽,兼之披著件蓑衣,因此外表看上去像是個漁家少年,只不過蓑衣可擋雪,卻難阻風,呼呼北風從蓑衣的縫隙里灌進來,吹得乞兒的劍眉皺成了彎月。
沉默的隊伍中,少年一深一淺的走著,卻聽聞天地間忽傳來幾聲嗚咽,細碎又渺遠。
然而少年知道,聲音的距離并不代表實際所隔。
于是他側身向后,站立在風中,像在等待歸人。
大雪依舊滿天飄零,旁人一個接一個的從他身邊走過,微垂的帽檐讓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也僅僅是這么片刻,后方白茫茫的世界里突然奔襲出五道更加亮白的身影,隨之而來的,是一聲響徹周遭的啼鳴。
隊伍被這叫聲一驚,紛紛停下來朝身后看去,熙熙攘攘的挪動正好把少年又重新歸隱于其中。
在眾人面前,五匹通體雪白的靈狐一字排開,前身低伏,明顯保持著隨時發力的狀態,只是不斷噴吐的鼻息表明了它們長途星馳的疲勞。
正常發育的靈狐一般有兩匹馬這么大,但靈狐體態輕盈且四掌寬厚,在雪地中能夠踏雪如飛,是十分稀有也相當實用的斥候坐騎。
靈狐的脊背上皆載著身披銀鎧、手持長戟的士兵,五名兵士面色沉穩如山,他們的目光投射到人群中四處徘徊,顯然是在尋找著什么。
然則雪絮漫天,人群堆疊,又哪能看得出來?
中間的士兵沉默著偏了偏頭,于是兩側的人翻身落地,朝人群走去。
少年見狀,眉頭緊鎖,捏住了拳頭就想沖出。
也恰在此時,一聲悶響無端而來,接著是滾滾雷聲在四方天地間炸開,一道黑線劃破凜冬白晝,瞬間隔絕了半個天空。
人們還未來得及消化視覺與聽覺上的震撼,就訝然驚覺黑線的盡頭落在了靈狐跟前。
而那里,停留著一把菜刀。
這把菜刀不知以多快的速度劃破了多遠的長空,此時正穩穩當當的插在雪地中。
平穩刀身上散發出陣陣熱氣,周圍的積雪迅速消融,露出了其下掩埋的荒土,隨之而出的,是一塊古舊石碑,石碑上沾染了剛融化的水滴,顯得駁雜不堪,不過前后刻著的文字卻鮮明無比——
“皇城百里禁!”
領頭將士的視線從地上的石碑緩緩移至天際另一端的黑線盡頭,最終又看向局促不安的人群。
沉默片刻,他擺擺手,掉頭離開,五人小隊就像一陣風,轉瞬而來,眨眼即逝,僅一會就被風雪掩埋曾來過的痕跡。
呼……
少年長出了一口氣——想抓我回去結婚?我陳逸誓死不從!
……
……
大周國祚兩千年,這座皇城卻已經存在了五千年,到得如今,世人稱之三朝古都,整座城池占地廣袤,是常規州府的三倍,城中人足有六百萬之巨。
經過歷朝歷代的修繕以及發展,皇城四周的城墻已是高十三丈,寬兩丈的巍峨奇觀。城墻上方箭樓相連,五步一崗,十步一哨,密切觀察著皇城內外。
此時正是傍晚,冬季的夜色早已陰沉如墨,城墻與城門處紛紛燃起火炬,將皇城四周照個通透。
雪勢微弱了些,但仍在洋洋灑灑的下著,而在風雪中,陳逸也是第一次真正站在了皇城腳下。
這里是皇城的南門,來自各地的災民們正在士卒的管控下有序進入城中,為防止災民聚眾動亂,進入城中的災民被分為五股,分別前往不同的區域。
進了城門只能算是來到皇城的近郊,皇城共有四道圍墻,分別將整個城池由內到外劃分為皇宮、內城、外城、近郊,而今的災民安置點就被安排在近郊處。
“躲到這里你總抓不到我了吧。”陳逸念道。
他跟一眾災民正在士卒的帶領下前往賑災營地,往年之中,他也曾見過因雪災、洪災、兵災等而流離失所的災民,不過此時皇城中的災民應該多達幾十萬,如此多數量的災民放在別的州估計早已引發各種亂象。
也就只有皇城的氣度,以及那位老皇爺的手腕能夠“吃”下此等數量的災民了。
陳逸在吏員的安排下領了一件棉衣,又拿了三個包子以及一碗熱湯后被帶到了一間樣式房前。
“你就住這里吧,我再重申一遍進城時說過的紀律,營區內禁止吵架斗毆,有事找管理此地的千戶解決,違者逐出皇城,嚴重者斬立決,明白了嗎?”
“明白了。”陳逸頷首。
見狀,帶路的吏員便轉身離開,帶著其他人朝別的地方去了。
令行禁止,這樣的大周是怎么被……
陳逸搖搖頭,走進了樣式房內。
樣式房由木頭打造,是賑災時最常見的住房樣式,房屋極小,只能容納一張床,除此之外再無多余物品,這樣的設計,一是為了節約土地,增加災民的收容量,二是為了拆除方便。
“想不到本少爺也有如此落魄的時候啊。”陳逸自嘲一句,躺在了床上。
此時雖在屋內,但溫度與外邊沒有太大的區別,至多是免去了寒風刀割之苦。
陳逸把破蓑衣脫下,穿上剛領的棉衣,又喝了一口熱湯,這才感覺“活”過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遠游。
為了不娶那個潑皮娘們,他于半月前毅然翹家,當然走之前沒忘了從他爹房里拿了一疊銀票,于是那老家伙也不知道是氣他翹家還是拿了銀票,派人不斷追蹤,差點就把他追上了。
可惜……跑路的時候銀票都甩丟了,現在就剩下一張。
陳逸看著手上的銀票默默嘆了口氣,然后又默默塞進了衣服里。
一百兩,夠本少爺喝幾次花酒?
人生,還有什么意義?
意義?
想到這,陳逸突然精神起來,他從懷中摸索出一塊龍形玉佩,這是他母親的遺物,他一直戴著,從未離身。
“皇覺寺,皇覺寺,明天得去看看。”陳逸喃喃說著。
天下之大,想要躲避那老家伙有很多地方可去,但他仍舊不遠千里跑來皇城,除了因為他老爹不敢來此以外,還因為這里是他母親從小到大生活過的地方……
重新戴上玉佩,陳逸只覺得一股暖流涌起,從足底漫過頭頂,浸透四肢百骸,僅僅是這么一瞬間,他體內的寒氣不存分毫,整個人的身子暖洋洋的。
奇怪,這玉佩怎么了?
陳逸端詳著,卻沒感受到任何的氣機波動傳出。
他皺了皺眉,轉向房門,沉聲道:“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