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亦奇躺在炕上的時候,才覺出身體的疲乏來,肩膀也隱隱作痛。他很快就進入了睡眠。
他睡得很沉。彭念格推了他好幾下,他才醒來。
“姐姐叫你去地里。”
彭念格面無表情說完出去了。
許亦奇爬起來匆匆洗了把臉,出了門。彭家姐弟三個已經在等他了。
彭念佳挑著水桶,彭念格扛著鋤頭和鐵鍬,彭念恪打著哈欠提著竹籃,竹籃里放著幾件衣服。
彭念佳鎖了門,看著許亦奇不解的眼神,笑了笑:“種菜要去河邊挑幾擔水,順便去把衣服也洗了。”
許亦奇點點頭:“念佳姐,我來挑著水桶吧。”
彭念佳把水桶遞給他,自己從小弟肩上卸下鋤頭扛著。
幾個人來到上午干活兒的河邊。
彭念佳帶著他們沿著河岸繼續往前走,走到一處停下來。這兒水流平緩,岸邊長著幾顆大樹,顯得非常僻靜。
兄妹三人都不約而同開始脫鞋子。
彭念佳見許亦奇愣愣地站著,對他說:“弟弟,快下河呀,摸蝦!”
岸邊水淺的地方,剛沒過膝蓋。幾人在樹蔭下的石縫里摸起來,蝦子最喜歡躲在這里乘涼。
果然有蝦子!
許亦奇感到有點興奮。彭念恪像小孩子一樣,每次摸到一只都要激動地大聲通報:“又捉到一個!我又捉到一個!”
許亦奇和彭念佳忍不住發笑,就連平時沉默陰郁的彭念格臉色都看起來也輕松不少。
摸到太小的不要,不到一個鐘頭就鋪滿了桶底,夠吃一頓打打牙祭的了。
許亦奇發現有半大的魚游過去。他屏聲斂氣,彎下腰快速伸手去抓,魚兒狡猾地一擺尾巴,從他腳邊溜走了。
彭念佳笑著說:“蝦子呆呆的,比較好捉,魚兒太靈了,根本抓不到。”
許亦奇上岸拿起竹籃,把里面的衣服倒出去,重新走回河里,往深一些的地方走去。
他耐心地觀察著水里的動靜,發現有魚游過來,就悄悄地把竹籃靠近水面,然后猛地扎下籃子一舀!
半大的小伙子在身體力量方面,與成年人還有一定的差距,但靈活敏捷程度絕對不輸成年人。
試了幾次,他積累了經驗,撈住了一條巴掌長的魚。
幾個人都喜出望外,圍著竹籃看那條魚。
許亦奇的手摁著魚防止它蹦出去,彭念佳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笑著稱贊:“弟弟,你真厲害!”
許亦奇笑著說:“這河里魚蝦還挺多的呢。”
彭念佳說:“本地人吃不慣魚蝦,覺得腥氣,也不懂得做。”
許亦奇又說:“大魚都在河中央深處,今天回去做個魚竿,下次釣兩條大魚。”
他的牙齒潔白整齊,笑容大方直率,非常自然,絲毫沒有鄉下孩子的靦腆和憨氣。
他們都沒有心思捉蝦了。把魚放進水桶里,兄妹三人挽高了褲腿,小心翼翼地在水里尋找起來。發現魚兒了,就偷聲換氣、比比劃劃,合作把魚趕向許亦奇那邊,許亦奇守株待兔,猛下籃子,折騰了半天,好不容易又捉到一條。
這條魚比之前那條還大,幾個人都很高興,連彭念格也露出了笑容。那笑容雖然是克制的,內斂的,到底還是流露出幾分孩子的純真。
小小年紀整天陰沉沉的,這并不是他的本性。
許亦奇想,彭家必定是遭遇了什么重大變故,才導致了現在的局面。
彭家兄妹的名字,首先就不是什么鐵柱富貴、紅霞小麗之類的鄉下男孩女孩常見的俗名。其次,從彭念佳的談吐來看,溫柔大方不粗俗,除了性格使然,也是因為她受過良好的教育。當地人吃不慣魚蝦,而他們是吃的,顯然也不是土生土長的回水灣村人。也許他們和自己一樣,是因為父母犯了政治錯誤來到這里。彭念佳沒有主動說起,他也不問。就像她從來不問他一樣。
陽光曬得河水溫溫熱熱的,他們索性脫了衣服在河里洗澡。這是許亦奇離家以來第一次洗上熱水澡。
這個天然的大浴池讓他感到舒服暢快,他就在河里游起泳來。在京都的時候,他有半個夏天是泡在游泳池里的。
彭念佳背過身在另一邊洗衣服。聽見許亦奇教彭念格游泳,她忍不住微笑起來。她是真心喜歡這個弟弟,他懂事,體貼,能吃苦,就像彭念格一樣,讓她心生憐愛。
洗完衣服,彭念佳見他們玩得高興,就把衣服晾在大石頭上,魚蝦倒在籃子里,自己舀滿了水桶,準備擔去自留地種菜。
許亦奇看見了,叫住了她:“念佳姐,這就去種菜?等等我們!”說著游到岸邊,要穿衣服。
彭念佳忙說:“你們想玩就再玩會兒,我先去種菜,一會兒還得再來挑一次水,到時候再一起回吧。”
許亦奇邊快速穿衣服邊說:“一起去吧,人多干得快。”
彭念格見許亦奇穿好了衣服,自己也上了岸,彭念恪雖然戀戀不舍,看大家都要走,自己也不想一個人玩水了。
收拾好東西,彭念佳讓彭念格把魚蝦和衣服帶回去。日頭已經向西移動了,依然曬人。
“你回去把魚蝦倒在盆里,衣服搭在晾衣繩上,就去寫作業吧,把大哥也帶回去,免得再曬上了火。”彭念佳說。
“我作業已經寫完了。”彭念格說完帶著彭念恪回去了。
彭念佳正要擔起水桶,許亦奇忙拉住扁擔:“念佳姐,我來吧。你扛著鋤頭鐵鍬。”
彭念佳看著他:“路很遠,咱們輪流擔吧。”
許亦奇點點頭。
河邊離彭家自留地確實遠。先上坡經過菜園進村,幾乎穿過整個村子才能到達。
許亦奇問:“念佳姐,村里還有其他水源嗎?”
彭念佳說:“村子中間有一口水井,是全村人吃水用的,從早到晚擔水的人絡繹不絕。水源緊缺,洗衣澆地都是到河里取水的。”
他倆輪換著把水擔到自留地,彭念格和大哥已經在自留地等他們了。
“小弟,不是讓你們回家嗎?”彭念佳問。
“魚蝦倒在盆里了,衣服也晾好了。人多干活兒快。”彭念格答。
彭念佳沒再說什么了,把彭念恪安頓在一片樹蔭下,緊鑼密鼓地開始種菜。她安排許亦奇用鐵鍬翻地,自己用鋤頭把地弄平整,并勾出下菜籽的淺溝,小弟負責往淺溝里灑水,給菜籽提供一個溫暖濕潤的生長環境。
比米粒還小的菜籽被均勻地灑進地里。彭念佳和許亦奇又挑了一次水,太陽西斜之前,總算是把菜種完了。
他們在黃昏前又刨了明天吃的土豆紅薯,相伴著回家了。
晚霞已經上來了,天邊像著了火似的。云彩鑲著金邊,顏色濃重艷麗,不斷變幻著形狀,光線灑了他們一身。
彭念佳長及腰臀的麻花辮成了一種亮麗的烏金色。她的面容是那么恬靜安然,臉蛋被映照得紅彤彤的,像一個美麗的新娘。
人的一生,會擁有無數記憶。大部分的記憶,被時間大浪淘沙,留下來的少之又少,更顯得彌足珍貴。這個平靜美麗的黃昏的景象,深深地印在許亦奇的腦海里,一輩子都沒有忘記。
夏天日長夜短,現在還是夏末秋初,他們回到家了,天還沒黑。
折騰了一下午,幾個人都又累又餓。彭念佳從灶火坑里掏出幾個烤紅薯讓他們幾個吃,自己做飯。
紅薯散發出一股濃郁的焦香,已經被烤得流糖了。剝開外皮,糖分滲出來,里面的肉是金黃的,晶瑩細膩,冒著甜絲絲的熱氣。又是只有三個。
許亦奇剝開一個紅薯,分成兩半,往彭念佳手里塞了一半。彭念佳正要拒絕,許亦奇已經邊吃紅薯邊幫她往灶里添柴火了。
彭念佳不說什么了,默默地吃完半個紅薯,接著做飯。
彭念恪困的眼睛都睜不開,被催著躺到炕上睡覺去了,彭念格默默地坐在凳子上剝蝦。
彭念佳先把蝦頭煉出蝦油,再盛出來,一半用來蒸魚,一半拌了涼菜。就著鍋底的一點油,又熬上了粥。
鍋底是蝦仁小米粥,上面的蒸屜里蒸著魚,香氣絲絲縷縷冒出來。
許亦奇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誰能想到,在這窮鄉僻壤,他不僅沒有餓肚子,還能吃到鮮蝦粥和蒸魚呢?彭念佳好像有魔力一般,總能獲取普通或者不普通的食材,做出令人欣喜的美味。
晚飯上桌的時候,天色暗下來了,屋里昏黃,倒是還不用點燈。
今天的小米粥沒有放玉米糝子,熬的粘稠,香氣撲鼻,里面的蝦仁鮮嫩彈牙,咬到一口令人不舍下咽。
蒸魚沒有豐富的調料,只把蔥揉碎出汁去腥,保留了魚肉的原汁原味,又因為添加了蝦油,所以吃起來細嫩多汁,鮮味加倍。
就連桌上必備的涼拌綠色就飯野菜,也因為調入了蝦油,異常爽口美味。
這頓飯吃得非常滿足。
吃完飯,天也擦黑了。
其他四個下鄉青年來找許亦奇,一進門,都使勁吸著鼻子:“什么味兒?好香啊!”
彭念佳招呼他們坐,他們說不了,他們是來找許亦奇的。
幾個人相跟著一起去了劉奶奶家,這里算是最僻靜的,適合談話的地方了。
坐在兩個女孩子屋子,他們彼此問了這兩天的生活勞動情況,都覺得很辛苦,不由得唏噓了一陣。
王建興表情嚴肅地問許亦奇:“那個女的,沒跟你說些有的沒的吧?“
許亦奇不解地看著他:“誰?說什么?”
王建興表情糾結,好像難以啟齒似的。
許亦奇看向其他幾個人,他們也手足無措,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看看王建興。
王建興終于說:“彭念佳啊,還能有誰?”
高舒愿對許亦奇說:“你知不知道,彭念佳的名聲很不好?”
許亦奇沉默地看著他們。
王建興說:“你就在她那里吃飯睡覺,不要和她家的人說話交往……實在不行,搬過來跟我們擠擠住吧!”
許亦奇緩緩地問:“她的名聲怎么不好了?”
高舒愿低聲道:“我們出去勞動的時候聽說,她跟村里好多人不清不楚,半夜……常在家里接待男人。不然,她一個人,靠什么養活哥哥弟弟,她弟弟還上學要交學費。”
許亦奇的心針扎似的疼了一下。
就連年紀最小的孫芳都說:“她的名聲在村里爛透了,是公認的破鞋!”
許亦奇心想,你們了解她嗎?才來兩天,就道聽途說,給她扣上這樣的污名。
高舒愿道:“劉奶奶說的,她看著規規矩矩文文靜靜,其實都是裝的,骨子里就是個狐媚子,那些不要臉的男人就吃這一套。”
劉奶奶?那位看著慈眉善目的老人家,也……用這么惡毒的言辭評價她嗎?
許亦奇的心像空了一個大洞似的,呼呼漏風,難受得他想哭。
王建興搖搖他肩膀:“許亦奇,你聽到沒有?以后少跟她來往,最好劃清界限,可千萬不要被她迷惑了!”
高舒愿也勸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不跟她保持距離,連累的是你自己的名聲。”
許亦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的。
悲哀、疑惑、憤怒的情緒攪的他頭腦亂紛紛的,心口堵著一口惡氣。
不知不覺,他站在彭念佳門口。
彭念佳點著燈正在準備明天早飯蒸窩窩頭用的玉米面。聽見他回來,微笑著打招呼:“弟弟,回來了?”
許亦奇呆呆地忘了說話。
看著她忙忙碌碌的身影,他又有點想哭了。
他不明白,彭念佳不過是一個剛認識兩天的人啊,怎么會因為她心里這么難受,這么痛!
彭念佳注意到他神色不對,關切地問:“弟弟,你怎么了?”
許亦奇看著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經替他回答了。
彭念佳臉色漸漸變了,眼底滲出淚光,有點畏怯他的目光似的,移開視線,小心翼翼地說:“灶上溫著水,你快洗漱去吧,早點睡覺。”
背過身去,她安安靜靜地,任由自己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