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剃頭嘞——”

　　一聲響亮的吆喝聲傳遍整個小山村，村里穿著開襠褲的半大的孩子頓時一窩蜂的跑出來，圍在張六子身邊，張六子把他那輛纏滿了黑色膠帶的二八加重停在一邊，笑瞇瞇的看著孩子們說：“碎娃，叫六爺，叫了有糖吃。”一群孩子毫不猶豫的叫著“六爺”。每到這時，張六子總會閉著眼睛，一臉享受的聽著。聽罷，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糖來，樂呵呵的分給孩子們，隨后在孩子們的歡笑聲中哼著歌揚長而去。

　　張六子是村子里唯一的剃頭匠，那響亮的吆喝聲便是他的標簽。打我記事起，他就每天推著自行車在村里轉，自行車上放著他的剃刀、毛巾、水盆，各類家伙什一應俱全，找他剃頭的都是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每每有生意時，張六子都在主人家門口支起他的馬扎，然后把洋瓷臉盆支棱好，再找主人家打點熱水，剃頭這便開始了。

　　一把閃閃發(fā)亮的剃刀被張六子捏在手里，他的表情像是拿著一件兵器，仿佛前面有千軍萬馬一般。隨后他一手按著客人的頭，一手拿著剃刀，雖然上了年紀，那干枯的手卻一點兒也不抖。剃刀緊貼著頭皮劃過，客人就像在按摩一樣舒服。張六子活干的仔細，連客人臉上短短的胡茬也刮得干干凈凈，剃頭的人無不滿意。用張六子的話來說，他這手藝放在前朝那也起碼得是王爺才能享受到的。每到這時，圍觀的人群總是一陣唏噓。

　　剃完頭，主人家總會說：“六子，吃個飯再走吧。”張六子眼睛一瞪，“說什么呢，沒大沒小，叫六爺，也不看我什么輩分。”主人家早已見怪不怪了，哈哈一樂倒也不惱。張六子接著說：“飯就不吃了，六爺我一天很忙的，走了走了，不送了。”

　　張六子無兒無女，聽說年輕的時候討了個老婆，不到半年跟著別人跑了，自那以后張六子就有些瘋瘋癲癲的，大半夜總在家里吼秦腔，村里人只當他是傻子，也沒人說他。

　　張六子養(yǎng)著一條很老的大黃狗，牙都快掉光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沒生意的時候，張六子總是帶著大黃狗靠在村頭的大槐樹下和人聊天。說是聊天，基本也沒人理他，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都是坐在磨他的閃閃發(fā)亮的剃刀。偶爾聽到精彩處，他會忍不住插兩句，不過基本都是驢唇不對馬嘴，惹得眾人一陣發(fā)笑。

　　找他剃頭的老人就那么幾個，剃頭根本不足以維持生計，不過張六子還有另一個職業(yè)——“陰陽”。所謂“陰陽”，就是人死后專門給人挑選墳地的人。每當有人去世時，主人家總會說一句：“快請六爺過來。”張六子過來，看著去世的人一言不發(fā)，然后接過主人家兒女給裝滿的煙鍋子，默默抽完煙，在門檻上磕完煙灰，大聲喊一句“好走。”

　　逝者的墓地多選在自家田里，選一風水絕佳之地，聽說這樣可以福澤后世。張六子選目的的時候多拿六枚銅錢放在龜殼里，搖完后倒在地里，根據(jù)呈現(xiàn)的卦象選擇墓地。一直到逝者下葬，張六子都會跟著。此時村里人對張六子尤為尊敬，一口一個“六爺”，生怕張六子一不高興轉身離開，就連張六子那條大黃狗這幾天吃的也特別好。

　　老一輩人說風水先生多是五弊三缺之人，所掙的錢有違天數(shù)，其子孫必遭報應，所以張六子才無兒無女，連人也瘋瘋癲癲的。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村里的人很少去搭理他。

　　很小的時候父親就告誡我不要吃張六子的糖，怕受影響，不過那時候的我沒那么許多禁忌，還是和其他孩子一起叫著“六爺”，吃著他的糖。長大后對張六子也沒什么顧忌，每次回家碰見了還是會打個招呼，只是沒再叫過“六爺”。

　　出去上學以后我就很少回家了，那次回家碰到張六子，發(fā)現(xiàn)他的腿瘸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像極了他養(yǎng)的那條大黃狗。回去一問父親才知道，有人在村里開了一家理發(fā)店，能剃頭還能剪發(fā)，在沒有人找他剃頭了。張六子氣不過跑去和人理論，被人打斷了腿，那人賠了點錢也不了了之了。

　　腿瘸了以后他再也不給人剃頭了，也不怎么給人看墓地了，整天就抱著那條大黃狗在院子里曬太陽。煙癮也更重了，每天煙不離手，平時也不出門，時間長了村里人幾乎忘了他的存在。

　　很久很久的一天，村里人聽到那條大黃狗在村里大叫，聲音像是哀嚎。幾個男人急忙跑到張六子的家里，發(fā)現(xiàn)張六子平穩(wěn)的躺在炕上已經(jīng)沒氣了。

　　村主任和其他人一商量，幾家湊了點錢給張六子抬了一口差不多的棺材，在村后的山上找了個地方把張六子葬了。把張六子放入棺材的時候看到了他的那把剃刀，長時間沒用了但還是閃閃發(fā)亮，村主任想了想，把剃刀一同放棺材里。村里人都說張六子給人看了一輩子墓地，到死了給自己也沒留下一方凈土。下葬的時候，那條大黃狗嗚嗚的叫著，不停的給眾人作揖。

　　幾天以后，村里人在張六子的墳前發(fā)現(xiàn)了大黃狗的尸體，它頭靠在張六子的墓碑上，蜷縮著，像當初靠在張六子懷里一樣。村里的人說，六子其實人挺不錯的，當初怎么就沒人愿意搭理他。他們這樣說著，淡淡的笑著，幾個月后便再沒人提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