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騰蘭，我和你爸已經到BJ了，坐幾路車？你的店在哪里啊？”騰蘭還沒睡醒的眼睛和還在夢中的大腦一時間還不適應被強制開機，還在問：“我是誰？我在哪？”

　　“什么？媽，您再說一遍，在BJ？這就到BJ了？”騰蘭揉著雞窩一樣的頭發，狠命地想要讓自己說的話沒那么含糊。

　　“對，我和你爸昨晚坐火車，現在已經到BJ了，你告訴我們怎么坐車到你那里句好了。”

　　“坐地鐵吧，地鐵快一些。”騰蘭雖說現在積極不想接待老爸老媽，畢竟她沒離婚，但寶寶不在身邊，看起來就是老媽嘴里說的“三十多歲沒結婚的不要臉的女人”一個樣。

　　不知為何，老媽一直要活在別人的嘴里。別人家的女孩子，結婚了，生娃了，給媽媽每年5萬了，騰蘭，事業沒了，家沒了，孩子留在男的家里了......這叫老媽心里一萬個難受，讓她如坐針氈，寢食難安，因為她怕別人說閑話，怕別人說她閨女活了30幾歲，還是一事無成，連婚姻和孩子都沒有。

　　騰蘭覺得無所謂，因為她經歷過無數次的吵鬧，臉上的傷到現在都沒好，她的右下頜現在還沒法正位，只能錯位著吃柔軟的東西。去醫院看，牙醫說怎么回事，弄成這樣，騰蘭說是被丈夫打的，男牙醫眼中滿是憐憫：“再休息一下，再來看看，現在沒有好法子。”去醫院，外科醫生只一句：“其實沒什么事兒。”是啊，有什么事兒呢，即使掉了腦袋，也只是碗大個疤，18年后又是一條好漢。警察來了也只一句：“這是家務事，我們不好管。”當她離家，警察和她公婆也在她背后說：“怎么就這么狠心，把這么小的孩子扔下不管？”

　　只有她知道，她每晚睡前的痛哭，她半夜做的噩夢，她每天走在街上，總感覺路上的車就要向她沖過來，她心底里是想下意識地躲的。而騰蘭在坐公交或者在人員密集的地方，總擔心會有人起身給她一個巴掌，打她的頭或者扇她耳光，她有時會想下意識地去躲藏，躲避，總感覺有人要傷害她，如果這時有一個安靜的小小的，像小時候自己給自己搭的“小窩”那樣的庇護所，她一定一頭鉆進去，根本不出來。有時睡不著時，她總是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用雙臂緊緊抱住自己，就像從來沒有的媽媽的懷抱那樣，緊緊地抱著她，呵護著她。

　　有天，打印社來了一對母女。母親40歲出頭，但皮膚有些干，看起來很凌厲干練的一個人，她從進來就在對女兒小聲說：“寫數學就是要認真，不能一直出錯，知道嗎？你看看你，背又駝了，站直！今天得了100分也不可以驕傲，以后還要得100，知道嗎？我跟你說話呢，別抖腿！”

　　騰蘭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和媽媽，在媽媽眼里，自己永遠不好，永遠不被表揚，她總是能“慧眼”發現自己這樣或者那樣的錯誤。如果考試不及格，那更是一頓暴打，但如果你不會，去向媽媽請教，那得來的便是更猛烈的暴打和一句怒吼：“媽媽也不會。”好吧，反正考試和學習的主體是孩子，家長可以不會，但孩子不能不會，她們之所以犯錯，是因為他們是孩子。而大人是不可能犯錯的，因為他們是大人，他們怎么可能犯錯呢？每次騰蘭想有所反抗，媽媽總是會說：“不行，聽我的！”好像她就是領導，就是神仙，就是造物主，這個叫做“家”的領地，必須由她支配，而她，說一不二。

　　想到這兒，騰蘭為母女倆復印的手哆嗦了一下。她轉身看著女孩，那女孩開始擠眉弄眼，不斷抽搐，騰蘭知道，這好像已經是抽動癥的前兆。她把手護在女孩肩膀上：“小姑娘真厲害，得100分了呢。”

　　女孩媽媽：“好什么好，不過是瞎貓碰了死耗子，她，根本不用心，總是馬虎，天天還覺得自己不錯呢！”說完，還不忘輕易地瞟了女孩一眼。而女孩連眼睛都沒抬，呆滯地要往打印社外走。

　　女孩媽媽：“哎，怎么這么沒禮貌，阿姨和你說話呢，跟阿姨說再見。”說完，抱歉地對騰蘭：“這孩子，一點不讓我省心，天天啊，操不完的心。”然后，又眼神凌厲地盯著女孩，仿佛她犯下了滔天大錯。女孩則是哆嗦了一下，機械性地轉身，對著騰蘭：“阿姨，我走了，再見。”然后推門，出去了。

　　騰蘭想抬手跟娘倆再見，但那位母親并沒打算自己和騰蘭說再見，在門還沒關上時，便開始：“我跟你說，你張叔叔家的小姐姐，人家體育好，會唱歌，彈鋼琴，學習還是一等一地好，你知道吧？哎呀，看人家孩子，多棒！”

　　人家的孩子，又是人家的孩子，騰蘭又聽到了小時候媽媽對自己說的話，她捂住耳朵，大聲地喊：“為什么又是別人家的孩子？我沒她們學習好，我不會彈鋼琴，可是我會拉小提琴，我是學校合唱隊領唱，我做過翻譯，現在還是翻譯，我很優秀，怎么您就看不到嗎？看不到嗎？啊！啊！啊！”喊完，騰蘭就像是沒了魂靈的傀儡，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她滿頭大汗，渾身虛脫，開始大聲嚎哭，是啊，雖說每天晚上睡前都會哭，但她好久沒這樣痛痛快快地哭一場了。

　　那天的寒冷的BJ，下起了一場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