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六回合剛開始的時候查理臉上吃到了一記擺拳。年輕的拳手打出一記左直拳，在查理試圖用雙手格擋的時候他忽然向后退半步，甩出一發大力的右手擺拳。

　　這一拳打得很精妙，觀眾席上的人們發出贊嘆的喝彩聲。

　　就連挨了拳頭的查理也要在心里為這一下子鼓掌。他意識到眼前這個年輕人不同于其他那些只知道蠻干的莽漢，他有著豐富的進攻手段與在拳場上隨機應變的天賦。

　　查理被這一拳打得眼前一黑，他的臉在與拳頭碰撞的時候被打得扭曲變形，從他嘴里噴出來一股淡粉色的帶血的唾沫星子。

　　不過他還沒有跌倒。

　　查理的身體搖晃了一下，然后用兩只手臂護住臉和腹部，一頭撞進他對手懷里，與他扭到一塊，不給他繼續出拳進攻的機會。這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是身體自我保護的動作。

　　等查理重新睜開眼睛的時候裁判正上前把兩個人給拉開。

　　他好像睡著了一會兒，片刻得失去了意識，不過依舊還能憑借自己的雙腿站立在拳擊臺上。

　　在理查德?麥肯錫的拳擊生涯里他曾無數次挨過這樣的拳頭，他很熟悉這種感覺。換做是十年前或是更早些的時候，他一定會在裁判將他們兩個分開的時候撲上去，把這一拳的恥辱加倍奉還給他的對手。

　　年輕人總以為格斗是關乎一個人尊嚴的運動。但是對于老查理來說，只有最后的勝利才是真的。

　　在第六回合接下來的時間里，查理抓住一切機會同那個年輕的拳手扭抱在一起，竭力要從那一拳里恢復過來。

　　在扭抱的時候查理使出了一些為年輕人所不齒的小動作，那是老一輩人留下來的智慧。

　　他會把自己的重量壓到對手身上，逼迫他花成倍的力氣掙脫開。或是把頭埋在那個年輕人起伏的胸口，用拳套遮住他的口鼻，用肩膀抵住他的肋下，以此來干擾他的呼吸。

　　在裁判看不到的地方，查理會用他的肩膀撞擊他對手的肋骨，或是朝他腹部的兩側打出隱蔽的幾拳。

　　在他自己休息的時候查理也不想讓他的對手有喘息的機會。

　　年輕的時候理查德?麥肯錫總是對這些小動作嗤之以鼻。可是上了年紀的老查理需要這些小動作，他需要利用一切手段贏下這場比賽，他還得靠這場比賽的獎金去還上個月的賬單。他必須得贏下這場比賽。

　　這些惱人的扭抱與小動作又一次讓那個年輕人亂了陣腳，他打拳一向來是光明正大的。

　　于是年輕的拳手又開始咒罵起查理，揮舞著他結實的胳膊，用他擺錘一樣的雙拳不顧一切地朝那個老家伙進攻。

　　在第六回合最后的時刻，查理又抓住機會將他的對手打到了墊子上。

　　這一次，那個年輕的拳手單膝跪在地上，喘息著，等到裁判數到九的時候才站起來。

　　觀眾們以一種敬畏的態度為查理鼓起掌來，再沒有一個莽撞的家伙輕視那位拳擊場上的老家伙了。

　　鑼聲響了，查理垂著雙手走回到他的角落。剛剛那一拳讓他的兩節指頭疼得厲害。

　　他一坐下俱樂部的醫生就湊上來替他處理傷口。他的鼻子被打破了，嘴唇上緊急處理過的裂口又開始出血。

　　“你沒事吧，伙計？”馬文關切地問。

　　“那小子的拳頭很重，不夠還打不倒我……我也還了他一拳。”查理鼓起精神用年輕時候理查德?麥肯錫的大無畏的語氣說，“身體不倒，戰斗不止。”他抬起一只拳頭，同那個小個子的黑人碰拳。

　　他們還有六個回合要打，按照合同上的約定，這是一場十二個回合的較量。

　　查理知道自己在分數上已經被那個年輕人遠遠地甩開了。他得靠KO對手取勝，這是他唯一的辦法，也是他一開始的打算。等到那個年輕人揮霍完他年輕的活力和時候，老查理會一波帶走比賽。

　　查理看向對面角落的年輕人，他正靠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剛剛那一下子確實把那個青年人傷得不輕，前幾個回合的猛攻也耗費了他不少力氣……

　　那具年輕的身體逐漸開始感覺到疲憊了。但是那還不夠。

　　“馬文，我想稍微改變一下策略。”查理對他的訓練師說。

　　“你想怎么做就去做吧，伙計。”馬文點點頭說。

　　“謝謝。”

　　“得了吧，你可是理查德?麥肯錫，戰無不勝的’達拉斯怪獸‘。”馬文笑著說。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伙計。”查理說。

　　第七回合，查理像他自己說過的那樣改變了策略。他依舊像守財奴面對最后一袋子金幣一樣吝嗇地使用著自己的體力，但是他開始反擊了。

　　我們說的不是那種偶爾的突如其來的一記重拳，而是一種規律的有計劃的連續打擊。

　　當年輕的拳手在這一回合頭一次揮拳的時候，查理像閃電一樣打出了連續的三拳，瞄準頭部、肋下與小腹。

　　當查理頭一次打出這樣的三連擊的時候連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的拳頭很快，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打出了三拳，這是埋藏在他肌肉記憶里頭的技巧。

　　從那個老家伙心底又涌起一股屬于年輕人的興奮感。他的肌肉還沒有僵硬得失去彈性，他寶貝的血肉還沒有將他背棄。

　　這一下子將他的對手嚇了一跳。年輕的拳手畏縮得向后躲閃。先前將他擊倒的那兩拳令這個年輕人心有余悸。他知道眼前的老家伙還有力氣揮出足以將他打得兩腳騰空的重拳。

　　在今天晚上的拳賽里頭一回的，老查理掌握了比賽的節奏。每次他的對手朝他打出一拳他都會反擊三拳。他的刺拳沒有他年輕的對手那么快，可是更加精準，角度更刁鉆。

　　這樣的拳頭并不致命，只是為了加速對手的疲勞。這樣的拳頭得積累到一定程度才能威脅到他的對手。

　　在那些觀眾的眼睛里，現在已經不只是那個年輕人在跳舞了，那個一直拖著步子在拳臺上躲閃的老家伙終于也邁開了雙腿。于是那些觀眾們更加痛快地歡呼起來。

　　整個第七回合查理都牢牢掌控著比賽，可是等到第八回合，年輕的拳手開始用一種兇狠的右手直拳來反擊。

　　這一招很精妙，讓他能夠在擋開查理拳頭的同時反擊，用右手連續攻擊查理的嘴和鼻子。這是屬于年輕人的技巧，需要擁有用雙拳快速出擊的本事和極快的反應速度。

　　查理的眼睛可以洞察到那個年輕人的拳頭，可是他的身體總是來不及反應。

　　他的眼光短暫地從他年輕的對手肩膀上躍過去，看到了他對手那一角圍繩外邊的教練與助手。查理認得那個胡子花白的黑人，他以前看過那家伙比賽，知道他曾經也是個了不起的拳擊家。

　　現在查理明白那個年輕人為什么總能在兩個回合中間休息的時候冷靜下來了。那個老家伙的智慧再加上那個年輕人的活力與耐力，查理感覺自己像是在同時與兩個人斗拳。

　　場上的局面開始漸漸對查理不利。現在他已經不僅是在一步步地后退，而是在連續地挨打了。他的臉上吃到了好幾下直拳，那些拳頭打得他昏昏沉沉的，俱樂部里的每個人都能看到他的身體搖搖晃晃的仿佛馬上就要摔倒。

　　那些觀眾席上邊的看客又開始為此時占了上風的青年人加油助威。

　　可是當那個年輕的拳手在觀眾們的喝彩聲中放松了警惕，魯莽地向前猛沖著想要終結掉比賽的時候，查理忽然俯下身子切入他對手雙臂的防線，瞄準那年輕人的下巴打出一記惡毒的上鉤拳。

　　這是理查德?麥肯錫的絕招。

　　他可以迅速地改變步伐，換到左腳在前的站姿，在他邁動左腿的同時他的身體也一道跟著側轉，然后帶動他的胳膊打出一記最兇猛的鉤拳，狠狠打在他對手沒有防備的下巴上。

　　在他年輕的時候這一下子總能幫助他一擊制勝。

　　年輕的拳手被打得兩足騰空，摔倒在拳擊臺的墊子上。

　　裁判沖上來，將查理擋在身后開始數秒。

　　俱樂部里死一樣的沉默，只能聽得到裁判讀秒的聲音。

　　觀眾們被查理剛剛的那一拳給驚呆了，張著嘴巴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么，舉在胸前的雙手也忘掉了鼓掌。

　　這時候從觀眾席上傳出一個老人沙啞的聲音，是沃爾特先生。

　　“打得好！”他喊道，然后帶頭鼓起掌來。

　　拳臺上的查理并沒有放松，他知道自己打歪了，他的拳頭打在那個年輕人下巴旁邊一點的地方，而不是正中下巴尖神經密集的部位。先前查理頭部受到的那些打擊影響了他對距離的判斷。

　　查理本不想那么早使出這一招的，這是一次性的法子，當他第二次想要這樣子突襲的時候他的對手就會有所防備。可是那個年輕人已經將他逼得沒有辦法了。

　　年輕人的身體在墊子上微微顫抖著，竭力想要恢復過來。終于，他艱難地翻了個身，這下他可以用兩只手支撐起身體了。

　　查理一邊喘息一邊盯著那個倒在地上的年輕人，像豺狼一樣圍在他身邊繞著圈子，準備等他一站起來就繼續打他。

　　等裁判數到七的時候，年輕的拳手已經變成了單膝跪在地上的姿勢。

　　當“十”從裁判的嘴里脫口而出的時候，那個年輕人忽然從地上竄起來。他把身體折成一個直角，機靈地撞進查理懷里，跟那個老家伙扭成一團。就同老查理之前做的一樣。

　　查理在心里暗暗佩服起這個年輕人，他學得很快，不管是罵人還是保護自己身體的纏斗的把戲。

　　他一定會在日后成長為一個了不起的好手。查理心想。

　　沒等裁判上來將兩人分開，第八回合結束的鈴聲就響了。

　　休息的時候查理安安靜靜地坐在他的角落里。馬文也沒有同他說話，只是讓那個上了年紀的拳手休息，同時盡心盡力地替他擦去身上的熱汗。

　　查理審視著自己的身體，他的臉上被打破了好幾處，俱樂部的醫生正在手忙腳亂地替他處理那些傷口。他被打破的鼻子一直在出血，很煩人，但是并不會讓他因此倒下。一點點出血是打不倒理查德?麥肯錫的。

　　他的膝蓋和指節很疼，那些舊傷可能是關鍵性的。不過查理相信他自己的身體，相信它能頂的住。他有點頭暈，但是體力還很充沛，除去第七回合他幾乎還沒怎么連續地出過拳。

　　可是老天保佑，他的膝蓋疼得像是火燒。

　　查理又想要抽一根煙了。

　　他不需要止痛藥，嗎啡、阿司匹林或者別的什么東西，他只想要安安靜靜地抽上一根香煙來緩解疼痛。他只要求那么多。

　　但是他明白這樣的要求是不能被滿足的。

　　查理把他的注意力轉移到對面角落的年輕人身上。

　　他的對手已經不像剛開始時那樣精力充沛了，在被擊倒三次以后，他的胸脯上下起伏得很厲害。他的教練正在熱切地同他說著些什么，而那個年輕的拳手只是沉默地聽著，不再浪費力氣說話。

　　也許是時候了。查理心想。真正的戰斗要開始了。

　　第九回合一開始，查理就搶先一步打出一記試探的直拳。

　　此時那個年輕人已經變得越發謹慎了。他低頭一閃，收回左臂，然后用一個右鉤拳來回擊。這一拳打到查理身上，打得太低了，并不危險。

　　查理感覺到自己肋下火辣辣的疼，但是他咬牙忍受著，繼續朝他對手的臉與腹部出拳。

　　“如果拳擊運動中有什么訣竅的話，那么這種訣竅就是不停戰斗，超越耐力的極限。”老理查德記得一個比他還要老的老家伙這樣說過。

　　在幾下試探的直拳以后，現在查理終于在放手朝那個年輕的拳手猛攻了。他在前幾個回合里邊積蓄的力量此刻都像噴發的巖漿一樣爆發出來。他不再把注意力集中在防守上，而是只管一拳接一拳痛擊他的對手，就像那個年輕人在比賽剛開始的兩個回合做的那樣。

　　如果老理查德一開始就這樣打拳，他的腿與手指可能撐不到第三回合結束。但是現在，已經到反擊的時候了。

　　年輕的拳手被驚呆了，打蒙了。他不知道那個老家伙身體里還藏著這樣的體力與爆發力。他被打得退到繩子上，他嘗試性地與查理扭到一起，想要擺脫不利的處境。可是一等裁判將他們分開，查理的拳頭又像暴雨一樣將他打回到角落里。

　　觀眾們也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他們仿佛看到了年輕的理查德?麥肯錫斗拳時的模樣。

　　人們從座位上站起來，發出像部落里的野人一樣原始的狂吼。

　　年輕的拳手又被打倒了兩次，可是他每次都能扶著場邊上的繩子在裁判數到十的時候站起來。他的耐力確實是出類拔萃的。

　　第九回合結束的時候他搖搖晃晃地走回到角落。醫生與助手圍上去詢問他的情況，替他處理傷口。

　　“我很好，我還能打。”年輕人一邊點頭一邊對身邊的人說。他也是個不會被輕易打倒的拳手。

　　查理靠在自己的角落，盤算著如何在下一回合結束比賽。

　　他知道年輕人，他們恢復得很快，年輕人就是這樣，只要給他們兩分鐘喘息的機會他們青春的活力就能讓他們復原。可是他不一樣，他已經是個老家伙了，他的力氣需要長久的休息才能恢復。

　　查理回過頭看向拳擊臺下面，第一排，以前他妻子常常坐的位置上現在坐著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他想起從前，當他回頭的時候能看到那個美麗的女人朝他微笑。他也會忍住疼痛擠出一個讓她安心的自信的笑容。

　　第十個回合，年輕的拳手小心翼翼地抬著雙手回到拳臺中央。當他看到查理像獅子一樣兇猛地朝他撲過去的時候，他故技重施地想要同查理扭抱到一起。

　　可是老查理先一步看破了他的意圖，他后退了半步，然后用左手打出一記直拳，端端正正砸在對手臉上。

　　“有時，為了打出一記重拳，你得先學會后退。”一個了不起的老家伙曾經說過。

　　年輕人踉踉蹌蹌地向后倒退，查理像聞見鮮血味道的鯊魚一樣追上去，從各個角度、各個方向痛擊他。年輕的拳手偶爾也會揮出反擊的拳頭，攻擊查理脆弱的鼻子與嘴巴。

　　但是查理打到他身上的拳頭要多得多。

　　現在，全場的觀眾都開始為老理查德喝彩歡呼了，就連那些押錢在他對手身上的人也被這股熱情感染，從座位上立起來高舉著雙手吶喊。

　　排山倒海的聲浪沒有讓查理失去理智。他知道自己一直以來謹慎小心地節省下來的力氣正在迅速地衰退。

　　他一面繼續猛攻，一面以一種冷靜的心計算他每一拳的力道與造成的損失。他得在耗盡最后一絲力氣以前終結這場比賽。

　　查理將他年輕的對手逼到角落里，當那個年輕人將要跌倒的時候查理會伸出一只胳膊撐住他，然后用另一只手繼續揍他。

　　他不希望那個年輕人摔倒，那會讓他有十秒鐘喘息的機會。查理連這十秒的休息都不想給他的對手。

　　那個老家伙就這樣燃燒著他所有的力量在拳擊場上戰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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