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頭來，望向窗外。手里不知道什么時候點著的煙已經燃到頭，煙灰整塊地掉落到地上。我伸手在衣衫上拍打了兩下，將煙頭從窗臺彈了出去。

　　在回憶起這些事之后，我的腦袋出奇地清晰起來。

　　我一下子記起，我們仨后來確實又見過一面，就在聚福鎮私塾的大門外。但在那之前的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私塾里度過的。

　　在姚姝為我找到工作之前，我終日都藏在她的宿舍。

　　姚姝白天去上課，我便一個人在屋子里看她為我找來的高中課本和課外讀物；吃飯的時候，她總會準時帶飯回來，陪我一起；晚上下了自習回到宿舍，我們之間也總有聊不完的話題。而我們之間所聊的，絕大部分都是關于楊的。

　　這樣的日子大概過了一個周。直至有一天夜里，我在黑暗之中估算著姚姝回來的時間，她卻晚了很久才回來。門被打開，一股寒氣隨著她擁進屋子里。她轉過身去，把門從里面鎖上。

　　“芝麻開燈！”

　　“啪！”燈被打開。我一直坐在書桌旁等姚姝，等她下晚自習回到宿舍，等她遙控著在門口點亮書桌上的臺燈。

　　她開心地笑著，沖我走來，戴著暗紅毛線手套的手里捧著一顆潔白的雪球。我吃驚地把目光從雪球身上抬起，望向身上沾滿雪埃的姚姝。

　　她一臉的興奮，而我卻高興不起來。

　　突然有一個短暫的瞬間，我感覺到自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除了姚姝，這里再找不到第二個人知道我的存在。

　　姚姝感覺到了我的異樣，把雪球放在桌子上，摘下手套，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旁。

　　“顧城，你怎么了？”

　　“我不想再呆在這里了。”

　　我猶豫著，還是咬牙說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但同時，我又自卑，又羞愧。

　　姚姝一下子怔住了！

　　她大概如何也想不到，我會用這樣突然的決定，一下子掃了她所有的興致。她大概想得通其中的緣由，卻依舊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那樣平靜地看著我。

　　“你笑得那么燦爛，我卻不知道外面已經下雪了。”

　　我低聲說，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我不敢看姚姝，但我知道她聽見了。

　　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帶著惆悵，或是嘆息，帶著包容，或是自責。良久，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昏黃的燈光里，只有那顆潔白的雪球在書桌上慢慢融化。

　　第二天，姚姝便在私塾里為我找到一份打雜的工作。她把一套淺灰色的工作服遞到我的手中，并認真地跟我講述工作內容和私塾里的規章制度。我坐在姚姝干凈的床鋪上，手里托著疊好的干干凈凈的工作服望向姚姝，心里充滿了感激。

　　我有了從姚姝宿舍走出去的理由，卻因此沒有理由再次回到她那里。

　　我提著行李包，抱著工作服，隨姚姝來到正對著私塾大門的那個四合院里。從石級進入四合院，在那個郵箱桶的對面有一間小倉庫。打開暗紅色門上布滿灰塵的黃銅鎖，推開兩扇狹窄的帶玻璃窗的小門，我隨姚姝走了進去。

　　那同樣是一間窄而長的屋子，雙層床鋪靠近里面的墻角，不同的是，這間屋子里側并沒有窗戶。靠近門口的墻角擺滿了油漆桶、拖把、竹掃帚、還有盛垃圾的鐵鏟子。

　　姚姝把鋪在她宿舍上鋪的被褥抱來，替我鋪在床鋪上。我站在一旁，靜靜地望向她。她那一整天都沒有笑，臉上寫滿了歉意。

　　我在那間小倉庫住下了，并以一個后勤打雜人員的身份不時出沒在私塾的各個角落。

　　我穿著那套嶄新的灰色工作服，戴著灰色鴨舌帽，蒙著白口罩，扛著竹掃帚，游走在私塾里。我使勁地踩著地上厚厚的積雪，讓它發出美妙的“吱吱”聲；我靜靜地站在荷花池塘邊，看著冰層上面覆蓋的白白的雪；我蹲在用大理石堆砌成六邊形的古井旁，向里面長久地俯望……

　　在那片潔白的世界里，我看清楚了那片濃霧后面的一切。但幾天過后，我才意識到姚姝的異樣。

　　那天下午四點多，我杵立在小花園一旁的IC電話機旁，望著擋風板上的“236857”數字發呆。姚姝從花園外的路旁經過，走進我的視線里。

　　我回過神來，舉起戴著她送給我的暗紅色毛線手套，歡快地沖她招手。

　　她看見了我，卻又像是沒有看見，低著頭，把課本抱緊在懷里，從冬青外結了冰的路上匆匆走過。我的手不知所措地舉在半空，臉上的微笑隨著她的背影一點點消退。

　　我低下頭，手依舊懸在半空。

　　當天夜里，我失了眠。

　　我穿著姚姝送我的那套單薄的睡衣，愣在那間冰冷的小倉庫的門前。透過窄小的嵌著玻璃的窗口，望向四合院里的郵箱桶，接著又把目光挪向一旁的教導處的窗戶。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了。

　　我像是看到郵箱桶旁佇立著一個單薄的少年，他手里擎著一封沉甸甸的信，他背向我，一動不動地望向那敞開窗戶的屋子里。

　　我突然很想見姚姝一面，像是有很多話想跟她訴說；但仔細想來，又沒有什么具體內容。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她一直在我的心里游走，我懷念那年夏天她溫暖的笑。

　　一天早上，我壯著膽子來到教師宿舍區外面的小巷，等去食堂吃早飯的姚姝出來。

　　她走出來看見我時身體不由地頓了一下，接著昂頭挺胸地從我身前走了過去。我一臉窘迫地立在那里，半晌才鼓起勇氣抬起頭。

　　我忽然看到已經走遠了的姚姝不時地回頭望一下，發現我在看她，她又把腦袋狠狠地甩了回去！

　　我終于挪動了一下已經冰涼的腳，遠遠地跟著她走進食堂。我坐在離她不遠處的桌旁吃著早飯，并不時地抬頭看她一眼。她吃得很安心，精力全部在食物上。

　　那一天，我偷了懶，沒有到私塾的各個角落清掃落葉。我偷偷地來到姚姝上課的地方，在教室的后門外，透過窄小的正方形玻璃窗望向里面。

　　我看見她在給學生們講課，用粉筆在黑板上寫字，在書桌旁的過道游走——但是，我卻沒有看見她的笑。

　　姚姝在教室里游走時突然發現了我。我當時正趴在后門玻璃窗上盯著她看。

　　教室外天寒地凍，我的腳早已冰涼——我走神了。以至于在她發現我之后，過了幾秒，我才意識到，才慌忙地把腦袋縮到玻璃下面的門后。

　　心臟劇烈地跳動，我一臉的慌張！

　　過了許久，我才緩緩升起腦袋。那時，姚姝已經走到了教室的另一側。望著她的背影，我沖著冰冷的玻璃哈了一口氣，接著摘下手套，用手指在上面畫了一個笑臉。

　　下午四點多，我又出現在那個IC電話機旁。因為有一天在那里遇到過姚姝，所以我總覺得，只要我在那里等，就一定會再次遇到她。

　　就在那時，身旁的IC機突然響了起來！

　　我被嚇了一跳！

　　環顧周遭，卻不見附近有人。我忐忑著，在心里告訴自己不要去接，那個電話不可能是打給你的！但那個電話卻響個不停，令人煩躁不安。

　　我踱過去，惴惴不安地拿起了電話：“喂？”

　　“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