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已經死掉了，而且就是在那年秋天被兩名警官帶出聚福鎮私塾大門的時候。

　　這樣想的依據也很簡單，除了不再產生新的記憶之外，還有一點，就是無論時間過去多久，我都沒有產生過饑餓感。

　　我甚至隨意走到一處，拉下藍白色運動褲解手，腦袋里似乎傳來那宛若河水流淌的聲響，像是午夜夢中的河流。但很快，我又驚恐地的發現那條河流似乎正逢雨季，根本沒辦法停下來……

　　我花費了很長的時間，構建了各種各樣的模型來模擬眼前的世界。在這眾多模型之中，最令我感到滿意的便是“霧室滾珠模型”。

　　霧室滾珠包含了三個不變量：一個是密閉的屋子，一個是濃度足夠大的霧，還有一個是可以隨著人的走動而同步轉動的圓球。

　　在構想出這個模型之后，我自鳴得意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想到日后再見到顧城并把這個模型講給他聽時，他臉上會綻放出的各種表情。

　　然而沒過多久，在一次試圖用跳躍的方式去觸及那間屋子的天花板并已失敗告終后，我突然意識到那間屋子可以不是密閉的，它可以是無限大的；然而當它一定是密閉時，就必須滿足這樣的條件，即屋子里的人無論用怎樣的方式都無法觸碰到天花板。

　　盡管如此，我最終還是采用了“霧室滾珠”這個名字，并堅信所有死去的人都會來到這里。每個人都會被困在這里，并且永遠都無法得知這個世界的真相。

　　有一段時間，我認真地觀察并研究了眼前的濃霧，發現它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只要認真分辨，就會發現它的流動和變化。我最終依據霧的明暗程度，將其分成了十三種顏色，并能夠加以區分。

　　無聊的日子并沒有因為我的奇思妙想而變得容易起來。

　　這個世界里并沒有時間概念，也沒有白天、夜晚以及四季的區別。于是連“度日如年”這樣精辟的字眼都不能順手拿來聊以自慰。

　　而我在這個世界里所能做的事情又十分有限：一個是回憶，一個是思考。

　　腦袋清醒時，我用來思考，希望可以發現這個世界的漏洞，從而找到出口；腦袋不那么清晰的時候，我便用來回憶。于是我一遍遍走進那段回憶之中，以確保不會忘記自己是誰。

　　我有過兩次轉學的經歷。

　　第一次轉學是從市初中轉學到流沙鎮中學，第二次是從流沙鎮中學轉到聚福鎮私塾。兩次轉學都是楊慊一手安排的，至于其中的原因，我便無從知曉了。

　　中考的考場被安排在了市中學。考試結束之后，我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同其他人一起坐上了開往私塾的大巴包車。

　　回到私塾以后，在其他人匆匆忙忙收拾行李準備離校的時候，我又一次地走進了那個正對著私塾大門的四合院——我最終未能在那個墨綠色的郵箱桶里找到顧城的信。

　　楊慊在考前曾跟我說過，讓我考完試直接回市里的新家，至于行李和書本之類的就不用管了，他會抽空去取的。所以當我收拾著被褥、洗具和書本走出私塾大門時，我是做好了乘坐公交車或是打出租車的準備。

　　隨著太陽慢慢沉去，天邊泛起彩霞，其他人陸續被他們家里的親戚接走后，私塾大門之外便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被炙烤了一天的大地開始泛起熱氣，私塾拱形大門外的兩棵粗壯柳樹的柳條在空中畫出柔美的曲線，垂在野草地上一動不動，灰瓦紅衫的圍墻之外曾堆砌著的野草也換成了翠綠的衣裳。

　　私塾門前是一條破舊的水泥道，它的一側通向臨近的村子，另一側則在不遠處與通往市里的省道相接。

　　聚福鎮的經濟并不比流沙鎮發達，那天下午，我自始至終都沒有見到一輛出租車，而唯一一趟經過聚福鎮并開往市里的公交車也因人滿為患而未能擠上。

　　天將暗下的時候，一個騎大梁的男生從村子那側的馬路上慢慢駛來。他停在不遠處，用一只腳踩著馬路崖子。

　　“還沒走呢？”他這樣問我，平靜的目光里似乎有一絲擔憂。

　　“一會兒就走。”我這樣回答。

　　他不再說什么，在那里呆了一會就走掉了。

　　他是我的同學，但我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那成了我有限記憶里從不愿記起的一幕，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卻莫名其妙地記住了他當時臉上的表情。

　　沒過多久，私塾大門外的路燈亮了起來，其他路燈由近及遠陸續被打開，一直通向不遠處的省道。

　　我坐在私塾大門外的馬路旁，行李和書本安安靜靜地堆在我的身邊。當我一動不動時，簡直就是一張以私塾大門為背景的紀念照片。然而它卻一點都不值得紀念，我坐在那里，只覺得冷清。

　　天黑下去以后，不知道過了多久，馬路的一側開來一輛黑色的汽車。它開到近處，停了下來，車門打開，走下來一個穿著灰西裝的男人。

　　楊慊打開后備箱，把我的行李和書本陸續塞了進去。之后，他打開汽車后門，示意讓我坐上去。

　　回家的路程大概有四十分鐘，期間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他的身上，乃至汽車車廂里都充斥著一股濃烈刺鼻的香水，令饑腸轆轆的我難以忍受。

　　黑色汽車從聚福鎮與省道交匯處左拐，悄無聲息地駛向市里的新家。

　　我坐在汽車后座上，腦袋搭在車窗旁望向窗外。

　　近處的路燈接踵而至，接著又被猛地甩到身后；遠處的暗夜里不時露出村落里簇擁著的團團燈火；燈火之上，是一彎如橙的新月。

　　我從未那么認真地凝視過月亮，它是如此美麗動人，也是如此寂寞冷清。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它終究會有滿月的一天；然而楊慊即將帶我去到的那個地方，卻再也不會有月圓的時候了。

　　月亮的一旁，有一顆孑然的星子。我把腦袋貼緊車窗，順著月亮和那顆星子向上望去，竟看到了整片星河。在那片星河之中，有兩顆星子明亮動人，宛若瑪瑙一般的眼睛。

　　在那條筆直的公路上，黑色汽車似乎正慢慢駛離地面，在夜空之中畫出了一條美麗的弧線。它開進暗夜，墜入星河，最終消失在那雙明亮動人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