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仿佛是個笑話。
我從出生就被綁上了一國儲君的位置,騎馬射箭要樣樣精通,策論經書要熟記于心。
我身邊的人都告訴我身為一國儲君凡事都要顧著裕國的面子,吃飯只能吃半碗,吃菜只能吃離自己最近的,走路也要有一大堆宮女太監跟著,不能放紙鳶不能喝酒不能踢蹴鞠……我成為了籠子里以供賞玩金絲雀,這重疊的宮殿壓抑的我幾乎不能呼吸。
直到那日我偷溜到北街上玩,正喝著新買的桃花釀就看到轉角處有個姑娘被三個大漢猛踢,那個姑娘幾欲昏厥。
我沖過去制止他們,我在宮中只學了騎馬射箭,其實一點功夫也不會。我只好抱著那個姑娘被那幾個人拳打腳踢,還好宮中的侍衛及時趕到我們倆才幸免遇難。
我看著懷里抖個不停的千荷,嚇得連頭上的傷也忘記了。
我把她安置在別院,每日偷偷請了大夫來給她治病,盡管如此她也昏睡了七天才清醒起來。
千荷就像是打開我籠子的那把鑰匙,和她在一起我感到久違的輕松安逸。
千荷即使知道我是太子也從來不會對我畢恭畢敬,她想吃桂花糕的時候會跟我撒嬌,她想看芙蓉花的時候會拉著我去看,她也會皺著眉頭問我為什么她的字那么丑,更會拉著我的袖子告誡我少喝些酒。
這一切都像是場夢,而我愿意始終生活在夢里。
我的一生都是以別人的話為標準,而現在就這一件事我想按照我自己的心意來。
我不顧裕國上下的反對,執意娶千荷為妻,雖然最后也只是娶了她為妾,但只要能和她在一起又有什么所謂呢?只要我以后不娶正妻就好了。
當我知道要娶南冶的穗安公主的時候,我曾計劃過和千荷一起遠走高飛,但是千荷淚眼朦朧的說她不愿意我為了她放棄家人放棄整個裕國,我愿意相信她是真心這么想的,所以我留了下來。
看到穗安的第一眼,她搶了我的竹子去扎紙鳶,我當時就在想哪里來的野丫頭這么不懂規矩?
可我后來知道她就是我未來的妻子的時候,卻十分心疼同情她。
因為她要嫁給我,一個她不喜歡也不會喜歡她的男子。
穗安和千荷完全不同,穗安會和我吵架,雖然我常常被她氣得頭痛,但不得不說他讓我的生活有了許多樂趣。
她總是偷我的酒喝,還偷溜出宮看花燈,她胡鬧也就算了還總是拉著千荷。
記得有一次穗安拉著千荷偷跑出去參加廟會,皇祖母那日剛巧想來東宮找她們倆聊天,若不是我攔下來恐怕穗安早就被罰跪慈安堂了,哪還有力氣和我又吵又鬧,她呀真是個不省心的丫頭。
千荷是皇叔府上的細作,這件事我自始至終都知道。
我也知道那日我在街頭遇見的不過是一場演給我一個人的戲,可我那日若不去救她,千荷一定會被那幾個人折磨致死。
所以無論從來多少回,我都會去奮不顧身的把千荷護在懷里。
我愿意把她當作我生命里的光,不去計較那些黑暗。
我也知道是穗安故意讓我知道千荷與皇叔有聯系,我本可以忽略一如這么多年一樣不去探究。
可讓我真的在意的是,就在那個時候我發現了千荷懷了我們的孩子,可她自己喝了紅花,我的第一個孩子還沒成型就不見了。
大夫向我稟告的時候,我覺得頭腦一片空白雙腿癱軟,我不敢直接去問千荷,只好偷偷翻遍整個京城,大海撈針一般尋找原因。
當我終于知道真相的時候,才知道我的人生有多么可笑。千荷答應皇叔解除盟約的唯一條件就是不許懷我的孩子,不然他就會把真相告訴我。
如果我早就告訴千荷我已經知道了這一切,并且愿意原諒她那我的孩子是不是就會平安出生順遂長大?
我喝得酩酊大醉,很奇怪我突然很想見見那個被我關了禁閉只會和我吵架拌嘴的小姑娘。
我醉熏熏地拐進凌煙閣,看見穗安拿著雞腿吃的正香,這個小丫頭怎么總是這么出乎我意料?
小姑娘瞪著圓圓的大眼睛,一臉驚恐的看著我,我突然有好多話想和她說,我想和她說我不想當太子,我想和她說我好討厭被人欺騙,我想和她說我的孩子沒了……我想讓她抱抱我……
我累了,我掙扎了這么多年真的太累了。想讓我當儲君那我就當吧,也沒有什么大不了。
千荷走的那日,我前半生的掙扎,落魄,不甘以及她曾帶給我點滴的希望都隨之而去。我不想見她最后一面,因為那會讓我回想起我這二十多年多么可笑荒唐。
裕德二十三年,我終于遂了很多人的心愿登上了皇帝的寶座。很多大臣都反對穗安做皇后,
但其實我心里從來都沒有猶疑過,我心中認定的我的妻子只能是穗安。
那日她特意穿了繡著芙蓉的長裙來尋我,還梳洗打扮了一番,這么一看穗安倒是長得柳眉杏眼,一笑起來嘴角的酒窩也甜甜的,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可這身打扮不適合她,小姑娘就要穿些嫩粉色的裙衫才好看。我把她叫過來坐在我的身邊,她問我究竟想不想立她為后,我當然想啊,可我看向她的時候才發現她眼睛紅紅的,我捏著她的臉頰,想讓她笑一笑,她卻紅著眼睛逃走了。
這個傻姑娘,肯定以為我把她當成千荷了,因為我以前總是愛叫千荷小丫頭,可我剛剛叫的是你啊,真是又蠢又笨的一個小姑娘。
我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再也記不清千荷的樣子了。仿佛她真的是我做的一場夢,現在夢醒了有些記憶也就模糊了。
而奇怪的是我總是在喝酒的時候想起穗安,那個總喜歡穿著千荷的衣服,模仿她的語氣動作可又一點也不像的傻姑娘。
我經常想著想著嘴角就不自覺的上揚,這個姑娘怎么這么傻呢?
你就是穗安,你不用是任何人啊,你就只是穗安就足夠讓我喜歡上你了。
我想著有些話還是和她說清楚比較好,不然這個小姑娘一輩子也走不出這個圈。
我還沒來得及說,她就張羅著要給我選妃。我無奈地挑了三個,陳湘是太師的女兒,是一定要入宮的。可她污蔑穗安害了孩子的時候,我就后悔把她選入宮了。
穗安的日子好不容易平靜安穩,有了一些樂趣,就讓陳湘給攪亂了。可礙著陳太師的面子,我又不能把她打入冷宮,何況她也不過是個被家族逼迫入宮的可憐姑娘。
我以她養身子為由把她安在順安殿,我只想和穗安安穩的度過余生,雖然是在皇宮這樣的地方。
這日晴空萬里,湛藍的蒼穹飛過一群白鷺,我正在宮里專心致志的扎著紙鳶,便有下人來報母后回來了。
許久沒見母后卻覺得陌生了許多,相比做我的母親,也許她此時此刻更適合做裕國尊貴的太后。
沒有過多的寒暄,我就看見穗安一襲典服匆匆趕來,我看見她頂著一頭的珠翠發釵,實在是辛苦。
便下定決心今后要在皇宮大施節儉之策,免得她再因為此種情形大為苦惱。
母后打了穗安一巴掌的時候,我著實大為震驚。
我急忙把穗安拉到身后藏起來,她從來沒有做錯什么,她在我心中還只是一個小姑娘,母后怎能如此苛責?
我是絕對不允許廢后的事情發生的,或許是因為我自私吧,只想用后位把她拴在我身邊,這樣至少我又不是一個人了。
前朝參奏皇后無德無后的本子越來越多,這群老臣在朝政上雖然都頗有建樹,可唯獨對于后宮之事干涉的不是一星半點。
任何事情我都會虛心納諫,唯獨事關皇后的事情我不能有半分妥協。之前因為我的軟弱失去了千荷,如今我不可能再放開穗安,除非她先放棄我。
我漸漸意識到,穗安成了我的救命稻草,以前我總是怕不能好好守護千荷,現今我不但想守著穗安,還想讓她守著我,永遠守著我不能離開半步。
穗安有了新的名字,南歸。我打心眼里為她高興,我知道那是因為她想家了。
后宮里烏七八糟的事會擾了她的清凈,沒有關系我都會為她擺平。
我不敢靠近她,總怕一個不小心就會傷害到她,可我的心一直恍若蘭蝶蹁躚飛向她,在她身上縈回環繞。
在藤蘿掩映林蔭小路上,在遇襲的校場上,在漫天白雪的紅梅旁,在她讓我寵幸其他妃子的裕陽殿內,在渡影閣的書桌旁,在中元節的燈會上,在很多很多地方。
記得那次遇襲,我背上插著箭在暈倒之前還迷迷糊糊的聽見耳畔的哭聲,那個時候我雖然疼的幾近暈厥,心里確是高興的,南歸還是有那么一丁點在意我的。
我醒了之后聽見宮女談論皇后哭瞎了,我當時急得急火攻心病情加重,母后死活不讓我去渡影閣瞧她,還說一個瞎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當時對母后失望至極,只能每日按時吃藥按時用膳,讓我的貼身侍衛葉安陪我出去曬太陽練練劍法。
饒是如此我也足足央了三個多月才痊愈,再見到南歸是在渡影閣的后院里,在紛飛的冬雪里,南歸一點點靠近,這個情形我不知道夢見了多少次。
看著她更為明亮澄澈的眼睛,我的心才漸漸安定下來。
我一直知道皇叔有謀逆之心,但我萬萬沒想到陳太師會與其聯手。
我自問平時對太師府不錯,給了他家大兒子禁軍統領之職,雖待陳湘沒有真情,但好歹也是給足了她體面。
可陳太師還是不顧念舊情執意謀反,果然不是所有人心都能拿真心換取的,名利權勢永遠排在真心之前。
他們早就在我的裕陽宮里安插了人手,預備在我早膳的蓮子羹里下毒。
我佯裝中毒,實則早就暗自派人把他們的親眷困在宮中。
又讓葉安帶著一眾人馬包圍了皇宮。
這一次平反驚險萬分,可我看著五花大綁的皇叔倒在我腳邊的時候,就忍不住回想起千荷,以及那個未出世的孩子。
我憤怒的拼命踩踏著他,一腳一腳重重的落在他的身上和臉上。皇叔的逆反之心猶如熊熊烈火從未有一刻熄滅過,可我顧念親緣和對他的忌憚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一刻我終于可以把我的憤怒不甘和因為他而受的苦全數還給他。
凌遲之刑是對我自己,對千荷和孩子最后的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