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谷雨還在猶豫,方星翊不悅道:“你到底在顧慮什么?掌門不值得你信任?”
慕語遲道:“無妨,容他考慮。你去將碧霄宮所有弟子喚來,一個也不能少。”
谷雨目送方星翊離開,咬了咬牙道:“我說!是李翔!他仗著他身份尊貴,長期欺負我們這些出身不好的人。他之所以凌虐我,只是因為那日我替客人奉茶,路上與他偶遇。他說那迷蝶香茶很合他口味,讓我端給他。我婉言相拒,因為那盞茶是師尊特意吩咐為客人準備的。當時我說,味千堂有很多好茶,如果有他喜歡的,我奉完茶回來立馬就沏給他。他不信我的話,說我分明就是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他,故意駁他面子。自那之后,他便見縫插針地凌辱我……已經四年了!”
眾人齊齊朝李翔看去,實在無法相信這么一個文質彬彬的人竟會以折磨人為樂。
梅染嗤道:“身份尊貴?能有多尊貴?在這仙界,身份第一尊貴的是帝后一脈和七大門派的人,其次分別是九大世家,十一王族,三大貴姓和五大山宗。據我所知,幾大門派和世家的子弟拜入瑯寰山的并不多。而十一王族素來以華清族為尊。聽你話里的意思,你應該來自華清族。你和族長李光潔是什么關系?”
李翔不敢不回梅染的話,白著臉道:“我是他的第六子。”
梅染一哂:“我當是誰。”
慕語遲道:“谷雨,讓我看看你的傷。我現在是大夫,我眼里只有病人沒有性別。你也不必擔心這些前輩和同門怪你失禮,你是受害者,應該讓我們看到你受的傷害。”
這一次,谷雨沒有拒絕。他忍著被人圍觀的不適將上衣褪直腰間掖好,又將褲腿挽到大腿中間,露出疤痕累累,慘不忍睹的身體:“這些傷尚且能看得過眼,大多數都是他用開水燙的,烙鐵烙的,匕首扎出來的。衣物遮住的部位不方便示人,比這些更嚴重。膝蓋上的傷是前幾日他用石頭砸的,說想看看到底是我這塊不肯向他下跪的賤骨頭硬,還是瑯寰山沾了仙氣的石頭硬。”
修仙之人規矩多,又注重教養和禮儀,各門派皆明令禁止門下弟子不許好勇斗狠,不許踩高拜低,不許仗勢欺人,更不允許同門相欺。雖然這些事私底下時有發生,但像李翔這般手段殘忍的實屬罕見。而且這些事還發生在雪凌玥的碧霄宮,就更加不可思議,駭人聽聞!
眾人的目光只在谷雨身上短暫停留,便都轉向了慕語遲。梅染暗道:仙門的齷齪事不少,可都是關起門來私下處理,誰也不會鬧得天下皆知,丟了臉面。這易向陽和谷雨也是被欺負得狠了,才借機把事情翻出來,逼著語遲處置。這樣一來,這十一王族的人怕是要跟語遲結怨了。
慕語遲似是看不懂那些目光中的深意,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待方星翊領著一大群人出來,她微微瞇了瞇眼。看他們那格外凝重的神情,想來已從方星翊口中得知了崇德殿前發生的事。
易向陽道:“掌門明察。先前我與李翔并無私人仇怨,一切皆源于五年前我幫一個被他欺負的小師弟說了幾句公道話。李翔恨我掃了他折磨人的興致,當晚便帶人迷暈我,給我喂下毒藥。后來,他嫌那毒不夠厲害,一年后又以他人的性命相威脅,逼我吃下百足。這還沒完,李翔還故意陷害小師弟,害得他被趕出了碧霄宮。之后,李翔找到小師弟的落腳點,隔三岔五就跑去羞辱一番。小師弟不堪折磨,撐了幾個月就尋了短見。剛好那天我去看他,將他救了回來。哪知沒過幾日,他還是死在了李翔的魔爪之下。”
“你的身手遠在李翔之上,谷雨的也不差。你們為何不反抗?是不能,還是不敢?”
“不能,也不敢。”易向陽疏冷的神色中多了些嘲諷,“我們反抗過,結果李翔暗中找上了黛山。前宗主膽小怕事,連譴責的話都不敢說出口,還要我們顧全大局,別生事端,否則便要逐我們出山。我們不怕被逐,可我們害怕家人受傷害。李翔說了,如果這些事讓師尊或旁人知道了,他就派人殺光我們的親朋好友。他心狠手辣又有華清族做靠山,我們不敢冒險。”
谷雨整理好衣衫,與易向陽并肩站立,清瘦的臉頰透著薄紅。
慕語遲望著天空,閉目問道:“李翔,你進碧霄宮多長時間了?五年?十年?”
宗召南代為回答:“從他入門的那天算起,今天剛好五年。”
“易向陽與谷雨所說,可屬實?”沒得到回應,慕語遲又道,“老規矩,還是十個數的時間,所有的加害者站出來。看在你們主動認錯的份上,我會酌情寬大處理。受害者愿意站出來就站出來,不愿意的可以事后來找我,我會盡量滿足你們的要求。”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沉默之后,是爆發!一個,兩個,三個……受害者和加害者自動站成兩列。等到再也無人動作時,眾人發現加害者共五人,而受害者竟然高達十五人,其中九人來自黛山宗,另外六人的門第比黛山宗還要低很多。
慕語遲瞥了五人一眼,不咸不淡地道:“我來猜猜你們的分工。你們兩人一個負責望風一個當狗頭軍師,你倆做打手,李翔出手玩弄,累了就看戲。分工很明確,挺能干。”
“是又如何?”李翔怨毒地盯著易向陽,只恨自己當時心太軟,沒要了他的命:“他們天生賤種,死便死了,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在死之前能讓本公子樂一樂,是他們的造化!”
“我把這造化給你,你要不要?”慕語遲盯著李翔,又道,“聽沒聽過惡有惡報這句話?”
謝輕云聽著她溫和卻不帶一絲感情色彩的聲音,脊背上竄起一股寒氣:怕是黑白無常要忙活了!李翔卻不以為然地道:“什么惡有惡報!我只知道他低賤我高貴,他生來就該是被我踩在腳下的命!”
方清歌暗道:李光潔那么奸狡的一個人,養的兒子倒蠢得叫人安心。就這一門心思找死的瘋勁,本宮很喜歡!慕語遲啊慕語遲,你不是主張人人平等么?本宮倒要看看,一邊是不入流的黛山宗,一邊是高高在上的王族,你要如何公平處之。既然你存了敲打李翔的心,不如再幫本宮磨磨那對夫妻的傲氣,省得他倆做屁大點事都跟本宮要好處。思忖罷,她在袖中結印,不動聲色地將李翔的事傳給了李光潔。
慕語遲走到一眾受害者面前,明亮的目光認真地看著他們的臉,似乎想將他們的樣子刻在腦海,又似乎是想把他們的苦楚與憤懣都裝進眼里全部帶走:“我知道,無論多真心的抱歉和多豐厚的補償都彌補不了你們所受傷害的萬分之一,好在我也不打算用這種方式將此事一筆勾銷。蒼天為證,我慕語遲以人格向你們擔保,在我的有生之年,不管我是不是碧霄宮的掌門人,我都會盡我所能,陪你們走出這段糟糕的記憶,幫助你們開始新生活。也請你們忘記從前,給自己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好嗎?”言畢,她一撩衣擺跪了下去,跪得干干脆脆,結結實實,且觸地有聲。她的額頭抵在交握的手背上,是請罪的姿勢。“對不起!讓你們受苦了!是我的錯!”
頓時,崇德殿前驚呼聲四起!有罪的無罪的齊刷刷跪了一片,只有李翔一動不動地站著。
梅染手指輕抬,扶慕語遲和眾人起身,輕嘆一聲:“不是你的錯。”
“我是碧霄宮的掌門人,這是我該擔的責任。”慕語遲不去看那一雙雙含淚的眼,目光直指李翔,“我也再問你一遍,易向陽與谷雨可有冤枉你?若你再不回答,我便當你承認了。”
李翔心想:有爹娘在,還有仙后暗中維護,你能耐我何?“是,又如何?我不過是想跟他們開個玩笑逗逗趣,一不小心下手重了些而已,也值得你大驚小怪?”
謝輕云暗自冷笑:看來是豁出去了,裝都懶得裝了。
“你都說是不小心了,我還能如何?我臉皮薄,做不出得理不饒人的事。”慕語遲玩著手指,慢悠悠地道,“只是年底了,你欠我的賬該結了。”
李翔怔了片刻才反應過來慕語遲指的是先前的賭約,當即便笑開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只是,你得拿出契約來。沒有契約,我憑什么要還?”
慕語遲敲了敲腦袋,苦笑:“瞧我這記性,把這茬給忘了。照你這意思,有契約你就還?”
“那是當然!我們華清族的人,有約必踐!”李翔傲慢地道,“只不過,你拿得出來么?”
慕語遲神秘地一笑:“我確實拿不出來,但有人拿得出來就行了。”她看向方星翊,有一剎那的恍惚:這人的眼神好像長風!溫雅,干凈,沒有半分算計,卻總能在不動聲色間將對手置于死地。
“有約必踐好啊,希望你說話算話。”方星翊從袖中摸出一式兩份的契約,搓了搓上面的簽名和印鑒,以辨真假。“想你出身名門,身份尊貴,臉面還是要的。畢竟,這么多人看著呢,賴賬可不體面。”
李翔臉色一變:“這東西不是已經毀了么?”
“他們的確實都毀了,你的我抽出來了。”方星翊好脾氣地解釋道,“想知道原因?你太急著出頭,對碧霄宮的敵意也太明顯了。都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作為代理掌門,多留一個心眼總是沒錯的。當然,倘若你是個好人,這東西永遠也不會出現。”
“你……你想讓我干什么?”李翔的心突地一跳,竟生出了些許慌亂。
“不是他,是我。”慕語遲嘴角的笑依舊沒有半點溫度,“看在你也曾叫我師父一聲掌門的份上,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華清族近三年來總收入的四成。”
“你做夢!”李翔頓時怒不可遏,“窮瘋了吧你!四成?你怎么不去搶?”
“可不就是快窮瘋了嘛!一大家子人等著吃穿用度,可我的兜比臉還干凈!我著急,我想搶來著。奈何有人不讓,說搶劫犯法,一不留神就得吃牢飯,還有可能掉腦袋,我只得歇了這念頭。”慕語遲愁苦無助地看著殿前的大樹,說出來的話卻匪氣十足,“這年月,當真是餓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如果早早地干兩票大的,我就不用在這里跟你磨嘴皮子了。沒辦法啊,想要過個肥年,我只能找你了。說吧,給不給?不給的話也可以,拿你的命來抵。”
“你敢!你敢動我一根頭發,我爹娘絕對饒不了你!”李翔怒喝道,“慕語遲,你一個連仙根都沒長出來的賤種,真以為額上頂著飛花令,腰上掛一塊掌門令牌就一飛沖天了?也不看看這仙門中有幾個人瞧得起你?憑你也敢得罪王族的人?你知不知道強出頭會死無葬身之地!”
此話一出,莫說碧霄宮的弟子聽著刺耳,梅染、幾大掌門和謝輕云等人都不樂意了。易向陽剛要說話,被慕語遲一個眼神看了回去:“諸位,今天你們來碧霄宮是找樂子的。我們負責演,你們負責樂,旁的事諸位莫操心。還有你們……”她的目光掃過碧霄宮的弟子,掃過六大仙門的人,掃過每一張關心的、焦慮的、緊張的、在意與不在意的臉,嘴角勾出一絲笑意,“都別說話,更不要插手,安心等著就是。若我連這點家務事都料理不清楚,就該卷鋪蓋滾蛋了。”她聲音陡地一冷,大聲道,“星翊,派人把和李翔有關的事一字不落地寫下來,多多謄抄,再蓋上掌門印章分發到仙界各處。若是有多余,人間界,魔界,妖界和冥界也都發一發,好生替我們這位逼死同門,欠債不還的李公子宣揚宣揚。”
“你!不許你這么干!”李翔少肉的額頭青筋暴跳,“我不許你這么干!我……”話音未落,他猛地發現自己被拋在了半空中。下一瞬,后背傳來一陣陣鈍痛,五臟六腑好像都移位了。一只冰涼的手掐著他的脖子,將他摁在了地面上。他腦子一片空白,驚恐地看著一張眉眼浸著殺氣的臉毫無征兆地在他眼前放大。他呼吸不暢,憋得肺快炸了。求生的本能叫囂著讓他去掰那只手,奈何卻一點勁也提不起來。
慕語遲眉眼凌厲,聲音和她的手一樣涼:“你不許?也不掂掂你有幾斤幾兩!”
李翔掙扎著道:“放開我!你放手!”
“偏不。”慕語遲嗤笑一聲:“你生來就是仙界之人,怎么還抵不過我這凡人的一只手?你的高貴呢?你的驕矜呢?怎么派不上用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