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不見消退,碧鳶帶了些銀子,將書信交給馮伯后便往城外去。風兒正緊,總覺雪還未停,細看來,只是那落雪被吹的無所歸依了。
花了些銀子,打聽了半晌,這才曉得那死掉的可憐人被丟在海棠坡下。碧鳶回到馮墨的別院喚了幾個家丁,一行人往海棠坡去。
打理的是自家公子哥的身前身后事,碧鳶可不會哭哭啼啼,要死要活隨主子去死的丫鬟。
她曉得這世上誰人進了晴臺監都有可能死,唯獨馮墨不會。既然公子哥還要出來,當然是要幫公子哥把事情打理清楚了。
海棠坡又是萬朗城外的一個好去處。待到漫山全坡的海棠盛開,常有文人墨客來此吟詩作對,吃些酒便躺在這萬花之海中,一睡即到遲暮??茨薔従徯標?,看那朵朵爭艷。何怕將夜?
碧鳶一行人來到坡下。坡下有些許天然大石,也不知是幾時散落在此,反倒是成人之美,常有人坐上去歇腳,又或者當做桌子。
見一大石后,趴著一人。長發凌亂,上身赤裸,就知是個姑娘家。只是身上鞭痕累累,還好是寒冬臘月,尸體發青但不見腐爛。下半身若隱若現,早已埋沒在殘雪之中,亦是傷痕累累。
碧鳶不禁打了個寒顫,緩緩往尸體處走去。好巧不巧,幾只烏鴉像是謀到了吃食,俯沖便往尸體處去。這幅皮囊是烏鴉天寒地凍里最好的佳肴。
忽的一連串破風之聲從碧鳶身后而來。那幾只不小曉得天高地厚的烏鴉被一箭箭釘死在大石之上,幾箭迅捷二精準,箭頭入石過半,石上裂紋顯見,入石而嗡聲陣陣。
黃千秋揮袍匿弓于袍中,這幾箭甚是發力。他恨這幾只鳥,也恨這幾塊石頭。更恨自己也不過是找替罪羔羊泄憤。
看著那幾只慘死烏鴉碧鳶開口道:“我家小爺總說,君子六藝,射最千秋。”
銀色竹葉青袍依舊在這雪坡之上灑著淡淡酒香,黃千秋手執白布揮袖即去,白布裹尸便離。
雪下黃土依舊,二人安葬了一個好似與這世道不相干的人,卻為了這世道腌臜而死的人。
“為何攔了馮伯,而不攔我修書發往少爺母家?”碧鳶添上了最后一把土。
“即使收到家書,那群酸腐書生也不過是發發牢騷,跪在金殿上求個從輕發落,業都老兒也便安心?!秉S千秋將酒奠在墳前,自己也來了一口。
涼酒入喉即熱,黃千秋只覺得心窩子燒的慌,暢快不起來。上次在雪中葬人,葬的還是自己的親娘。
自打黃千秋記事起,自己的親娘就被人稱作下賤胚子。宣壤城朱府共計房屋六十八間,府中院落不下二十??牲S千秋母子二人只躋身在朱府浣衣小院內井邊的草房之中,過著絲毫不憐人的春夏秋冬。
黃母八歲時便被當奴買進朱家,十六歲那年黃老爺飲醉了酒,不知怎的跑進著餿霉小院。酒勁正盛又看黃母姿色不錯,便有了后來的黃千秋。
常有人問黃千秋酒量怎如此般好,話到這里,黃千秋鼻尖好像有股桂花的清香掠過。還記得兒時,即便母親有了朱家血脈,但在朱府上下也仍舊覺母子二人是下賤人。母親每月能領到些糊口銀子。
待秋風而來,黃母就帶著黃千秋去到城外拾些落在地上桂花,再買些街邊最廉價的散酒,晚夜無炭火,冬日無厚衣。母子二人便喝上幾口那卑劣的桂花酒,挺過漫長的風刀雪劍。
桂花酒入喉,黃母往雙手上哈些暖氣,輕輕的揉搓著黃千秋的前胸后背,寒意才稍舒緩些。
每月有兩天母子二人總能吃到一頓飽飯。宣壤城朱府乃大戶人家,常行善事。每逢初一十五會施糧割肉,朱老爺的親兒子也能領到一份。
若是平日,黃母會偷摸為別府當差的官人浣洗衣服換些剩粥剩餅來。等到黃千秋再大些時,常去城外山野中采些野果野菜,一來二去認識了山中獵戶,從那時起,射術已經成為黃千秋活下去的傍身之技。
隨著射術愈發精通,黃千秋帶回來些獸皮獸齒換錢,母子二人生計也算寬裕些。黃千秋不止一次向母親提出,離開朱家。但黃母死活不肯,且節衣縮食,只是為了讓黃千秋讀些圣賢書。
黃千秋到如今還記得母親的教導:你父親飽讀詩書,你朱家大門大戶,怎可丟了臉面?
而自己也不負眾望,中了宣壤城圣舉狀元。
黃千秋到如今也記得父親的辱語,那日他帶著文榜找父親,卻不料旁人也在,一路高喊著父親我中了,父親大庭廣眾之下丟下一句:這下人生的野貨,如此無禮驚了我府上貴客。
末了黃千秋手拿文榜卻被人攔在學院之外,考官罵道:你這般下賤爛貨生養的雜碎,即是你才華比天,也難登朝堂!
萬念俱滅的黃千秋在學院門外哭號不止,只得回家再作打算。卻不想禍不單行,母親不慎將朱家嫡子的裘袍落入井中,蠻橫嫡子要母親下井去撿,不料母親失足,井邊之人還在嗔罵黃母做戲,一來二去,水溺而亡。
那天也是大雪剛過,一不發喪二無棺槨。黃千秋一人將母親葬在城外一片林廓之中,林廓不遠處,正是母子二人常去拾桂花的地方。
那晚朱家堂上“靜氣明心”的牌匾被射的粉碎,黃千秋對朱大老爺說道:從此鄙人姓黃不姓朱,勢單力薄故十年守孝,而后弒母之仇立報。
從那后黃千秋游歷名山大川,出入紅塵世俗。不出七年,世人都知黃千秋有著出神入化的射術,驚龍憚鳳的書法,嘆若神來的謀思。還有貪酒好財秉性。
世人皆以為,黃千秋若不被業都所用,那必將為八王中的一位效力??燒l也沒料到,黃千秋進了馮家的大門。
黃千秋的身世也曾講給過馮墨聽。那時他將將游歷,還未有名氣。在萬朗城外,黃千秋閉眼搭弓而射,遠處天邊大雁應聲而落。
馮墨聽傳聞神乎其神,快馬而來。君子六藝,射在其中,馮墨怎可錯過了這師傅。當場便要拜師。
黃千秋倒不著急,要討些酒喝。二人斜靠樹邊,搭火烤雁,慢訴黯然往事。
馮墨聽罷說道:此仇怎可待到十年,令慈如何安歇,兄長等我。
黃千秋依舊倚在大樹旁,雙淚而下,熱酒滾滾飲入肚中。那“令慈”二字,字若鴻毛,卻從未聽人對自己說過。
片刻過后,黃千秋周遭馬嘶人沸。一千馮家人馬,已然立于身旁。說來可笑,馮玉強抱著自己的大肚腩從人馬中穿擠而出,踉踉蹌蹌的站在這二位醉酒人前。
最終黃千秋未提報仇之事,相別之時馮玉強留下一句話?!拔覂弘m唐突,但也是想助朋友一臂之力,行個仁義。你若日后想報仇,我馮某也愿相助?!?p> 七個春夏秋冬后,黃千秋又回到了萬朗城,而今已過兩年,他站在這雪中,站在這孤墳前,又葬了一個可憐的女子。
天色將暗,碧鳶黃千秋一行人往萬朗城回。黃土之下終無白骨,多埋了一份執念罷了。
城外枯骨孤寂,城內馮府倒是格外熱鬧。
長軒坐在門檻之上打著哈欠,馮公子和李公子立于堂前,堂上坐的是長寧王和千祥公主,李耿年和馮玉強坐于一側。
馮墨被一隊虎衛送回府中之后,只聽坐上幾位長篇高論。眼下只記得三件事,一是小兒玩鬧惹出笑話,二是自己貴為千祥門客,三則是死了個不相干的歌姬。
長夜已深,馮墨一席白衣早已染的臟污不堪。他著手將芙水閣的香粉放在墳頭呢喃道:原來你我皆為玩物,又何故求個求而不得。
黎明將至,馮墨一席白衣早已污為青白灰袍。他著手在無問樓嫣兒房間內留字幾行:
昨日看花今日融,人情似水愁笑容。
燈紅客笑復回首,只是不見往日同。
昔年與卿共窗頭,嘆息暗香亦白首。
可憐都為籠中雀,莫笑春日年年有。
“少爺,寬衣快歇息了吧。這臟衣不要了。”碧鳶扶著馮墨回到別院。
“丟了吧,往后不穿白衣了!”

人最重要的是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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