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弱男人戰戰兢兢,哆哆嗦嗦道:“小人不敢欺瞞王爺。我確實親眼看見那少年失足落入湖中,我剛才也是這么和這位公子說的,”他用手指了指高昔,“他落水之后大喊救命,可見他不會游水?!?p> 聽到此處宴安珎一直陰郁的臉龐痛苦萬分,像是被一柄利劍擊中胸膛。他當然記得高然說過清如不會水。
“那個少年長什么樣?”他強壓著心痛又問。
“他瘦瘦高高的,臉色蠟黃,穿著藍色常服,眼睛又大又亮。當時我還在想這個人可惜了,眉眼好看卻有病。”
宴安珎氣憤道:“你為何認為他有病,有可能他本來膚色就黃?”
“因為他脖子比臉白,所以我覺得他可能是得病了。”
如此一說,又怎會是旁人!
“他是如何落水的?”宴安珎又冷言道。
“他是被那些撿錢的人給擠到湖邊的,結果他沒注意,一腳踩空掉到湖里了。”
“你們幾個都看見了,是他說的這樣嗎?”宴安珎扭曲著眉眼問旁邊站著的三個人。
那三人,有兩人是年長的婦人,有一人是個半大的孩子。
三人齊齊點頭。
其中一個穿青色襦裙的婦人開口道:“我當時剛把錢撿起來,就看見他身子一歪掉水里了。”
“你們今日來這里做什么?”
“今日是唐老爺家做善事。每年立冬他家都會來這里免費發放一袋十斤的大米。因為只有兩百袋,早到早得,所以大家一早就來排隊。本來隊伍排得好好的,也沒亂,后來不知是誰在撒錢。為了撿錢,人們一下就亂了,混亂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他被擠到了湖邊?!?p> “對呀!”另一個婦人接話道,“我們都知道這湖水邪性,排隊的時候都離湖邊遠遠的。如果不是有人撒錢,大家也不會亂,他也不會出事。”
“看到是誰在撒錢嗎?”
四人又齊齊搖頭。
宴安珎越問心越痛。
高昔沒有親眼看到清如落水,那么落水之人就有可能不是她??澀F在聽著這些人的描述,落水之人分明就是她。想到她在水里絕望無助地掙扎,他恨不得自己也跳入水中隨她一道去了。
此刻他才意識到,清如已在他心里生了根發了芽,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旦失去,就是凌遲之痛。
失神之余,他趕緊看向四周。他不相信清如就這么沒了,這一定只是一個噩夢,自己一定只是在做夢。
可周圍人的各色臉孔卻真切地在他眼前晃動;議論聲、水聲清晰地在他耳邊此起彼伏。
不是夢,是真的發生了他最害怕的事。
清如死了,真的死了!
他眼一閉,淚水從他慘白的臉龐嘩啦啦滑落。
若當初不讓她出府,就不會發生今日之事。一切都是我的錯!
一種鈍刀割肉的錐心之痛感險些讓他跌倒。
高昔見狀,趕緊過去扶住他。“王爺,我知道你難過,可清如人已經不在了,你要保重自己呀!”高昔哽咽道。
宴安珎目光呆滯望了望高昔,又望著湖水,不言不語。
宴安瑋和宴安玘已趕到他身邊。
一路上,宴安瑋都在告訴自己,高然所說不過是宴安珎安排的一出戲,不然怎會偏就趕巧讓他知道清如出事?一定是宴安珎為了斷他的念頭而故意演戲。說清如落水出事,然后再編一個像樣的理由,說她身體有疾,不能見人,或者干脆說她落下病根,被送回了家。其實是把她藏起來,日后再納她為侍妾。
一定是這樣的!
可當他看到湖里還有人在拼命尋人,圍觀的百姓在竊竊私語,宴安珎神情痛苦,他才驚覺這一切都是真的,并不是做戲。
清如真的出了意外,而且沒能救起來。
她真的死了,變成一縷芳魂消散了。
“三弟!”宴安瑋喊了一聲,臉色慘白如紙。
宴安珎看他一眼,重重地吐出口氣,滿目凄然地說道:“皇兄,看來她并不稀罕這人間的一切,不然怎么舍得死去?!?p> 宴安瑋神色一凜,僵在原地。
一旁的宴安玘也不知該說些什么話好。畢竟有些事他確實不知。但這件事他多少感到些詫異。不過是意外死了一個婢女,可兩位皇兄的反應卻如此不同尋常。
看來,有些事情也絕非是他以為的那么簡單。
宴安珎沒理會兩人,轉身面向湖水。湖面上波光粼粼,閃金爍銀,湖中央悠然蕩漾著兩艘游船。
今日雖是立冬,寒風刺骨,天空卻晴朗,陽光燦爛。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他趕緊吩咐高然去向船家打聽情況。
圍觀的百姓散了好些人,做善事的唐老爺之前也被高昔問過話,此時也帶著一眾家仆離開了。他心里惱火得很,本來是做善事,卻不想還碰上意外死人這種事。往年一切順利,不想今年卻是如此倒霉。他當即決定明日就去福佑寺燒香拜佛。
一刻鐘后,高然回來了,帶來的消息漆黑如墨,沒有一絲光亮。
船家說,因為今日天氣好,有人游湖,他們一直在忙根本沒有注意岸邊的情況。早先的時候,岸邊似乎還有兩只小的篷船,后來好像劃走了一只。至于落水之人他們確實沒看見。
睿王府里派去湖里搜尋的人都已回到岸上。
他們也一無所獲。
其實宴安珎知道,高昔第一時間都沒有找到她,他們更不可能找到了。只是他終究想要一個結果,哪怕是一具尸體,他也想要親眼看到。
現在,什么都沒了。她的氣息,她的笑靨,她的狡黠,她的一切一切都轉瞬成空。他忽然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具空殼。半年前他曾有過這種感覺,這一次,比上次更強烈地沖擊著他,他感覺自己的一顆心徹底被命運掏走砸碎了。
一行人回到王府,宴安珎一臉生無可戀,下車后直接去往清如房間。
那里,總還有她沒帶走的一絲氣息。
這還是他第一次來她房間。
床鋪收拾得極為整潔,窗邊的案幾卻有些凌亂。毛筆隨著擱著,鎮紙下壓著幾張空白宣紙,銅鏡歪在一邊,旁邊是一盒沒有蓋嚴實的黃粉。特意為她買的琴被放在了床邊的矮凳上。
一切仿佛都在靜靜地等待著主人歸來。
宴安珎的心驟然間被懊悔填滿,感覺整個人都要炸了。
為何之前總是猶豫不決,瞻前顧后。若是早一些表明心意將她留在身邊,結局定然不同。哪怕她是莫府的人,哪怕她欺詐哄騙,哪怕她心有圖謀,他都統統不在乎,他只要她在身邊。
一切悔之晚矣!
門口傳來敲門聲。
宴安珎抬頭,是高昔和高然。
高昔已換了干凈衣裳。高然的雙眼還跟兔子眼睛一樣紅。
兩人進來,也不說話,默默地在矮凳上坐下。他們也知不該來打擾睿王,但不知為何,最后還是鬼使神差般來了。是擔心王爺,還是想來緬懷一番,他們一時也說不清楚了。
高昔左右四顧,像是在找什么端倪。忽然,他目光一頓,起身過去案幾邊附身拾起一張紙。
“是什么?”宴安珎問。他一直沉浸在悲傷中,沒注意到案幾下落了一張紙。
高昔看一眼紙上的畫,并未覺得有異,把它遞給宴安珎。
宴安珎接過一看,眉心蹙了蹙,隨即凄然一笑。
清如,你這是刻意留給我的嗎?
高然見宴安珎神情奇怪,起身去看他手里的畫:一樹桃花下,一個裙裾飛揚的女孩子在蕩秋千。她眉目靈動,笑容燦爛,全然一副自在灑脫的模樣。畫面右上角有一句話:心不動,則不傷。
“王爺,這個畫的風格怎么和那個荷包上的畫很像啊?”高然滿臉震驚,“難道荷包是清如做的?”
宴安珎嘆道:“旁人怕也不會有她這般怪誕的想法了?!?p> 高然木然道:“難怪那日她笑得那么奇怪?!?p> 高昔不知荷包的事,有點反應不過來,再次拿起畫看了看,道:“王爺,這是清如畫的?”
宴安珎點頭,把畫放在桌上,“高昔,你現在去告訴宋管家,讓他告訴墨思院的人,以后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進入這個房間。讓他把清如的事告知邱嬸。阿然,這個房間的東西保持原樣,以后由你定期打掃?!?p> 兄弟倆對視一眼,齊齊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