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晴歡喜歡她師父,全世界都知道。
她師父是仙,那個纖塵不染,武功蓋世,又了無七情六欲的仙。小烏鴉說,兔子,你喜歡他,就是飛蛾撲火。
蘇晴歡是妖,一只修煉了百年的兔子精。常常望著天空發(fā)呆,春暖冬寒,盼來了她師父,她師父說她的內(nèi)丹可醫(yī)治百病,或許,能醫(yī)好她。
她那時候為他絕美的容顏所驚艷,竟忘記聽他的沉吟不決,以至今日,她被放進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還傻巴巴地等著他來救她。
天黑了,她想,不要怕,他會帶她回家。
直到小烏鴉打開噴著熱氣的煉丹爐時,也還在想,師父他,會來救她吧。小烏鴉看見兔子被烤得逼出了原型,向來潔白素凈的茸毛此刻黑乎乎的,像他一樣,眼睛忽然就濕了。
他說,笨兔子,我就說,你在飛蛾撲火。
她總覺得,妖和仙是一樣的,有一樣漫長的生命,一樣強壯的軀體。到了此刻,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小烏鴉要帶她回家,回終南山上的家。她卻不肯,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盛滿了倔強:師父他不會丟下我的。
我的師父,慕容初,是天下最好的師父。
慕容初再次見到她,是在半個月之后,他向太上老君索要她的內(nèi)丹,可惜,被她知道。
她的鼻尖涌上一種難過,一雙赤紅的眸子悲傷地看向他,雙腿一軟,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她說,慕容初,我好恨你。她以為哭就可以讓他心軟,讓他知道,她也很重要,可命運和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妙音仙子身中劇毒,就在她向他失聲痛哭的下一天,她死了。
慕容初說,我把你放進煉丹爐,只是為了將你與內(nèi)丹分離,不傷害你,可如今,木已成舟,逝去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他一步步逼近她,眼中噙滿了憤怒,他一句句帶著哀傷的話,像一根根刺,扎得她遍體鱗傷。
你只是妖,一只低劣得毫無價值的妖,我給過你機會,你卻無自省之意,妖果然就是妖。
兔子死了,上天沒有憐憫她,她和所有妖物之輩,被隨手擲進一個大爐子里焚成灰燼,等待下一個輪回。
【壹】正道
幾百年來我都在弘揚一種教育,那便是“正邪不兩立”,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現(xiàn)在的妖界太平淡了,沒了一絲半點的血味。那些曾經(jīng)斗志勃勃要一統(tǒng)六界的妖,現(xiàn)在死的死,傷的傷,而眾妖看著,竟不知不覺地縮回了利爪,不敢再次為之瘋狂。
洛水寒,用他那雙锃亮的眸子瞅著我,瞪得我全身發(fā)涼,他說,兔子,你這樣不對。
我睨了一眼他精致的五官,分明是這般俊朗的七尺男兒,怎么如此有眼無珠,我明明是只品種高貴的狐貍,他卻總叫我兔子!
他沉吟了良久,復(fù)問我,兔子,你想不想殺上天庭?
我覺得他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可這話說得總有些異想天開。
我索性比著頭頂那方四角的天空,不禁點了點頭。
還有,我不叫兔子。我伸長脖子,目光炯炯地轉(zhuǎn)向他:“我有名字,我叫蘇晴歡?!?p> 打小我就知道,仙沒一個好東西。
便是今日我撞見半路上這么個被雷劈得半死不活的仙,伏身探了下他的脈息,只覺真氣涌動,仙氣充盈全身。我雖討厭這種感覺,卻也趕緊把他拉去林子里,只因這么美好的食物,不獨自享用甚為可惜。
正當(dāng)我伸出利爪向他內(nèi)丹處掏去之際,腦海中電光火石般閃進一個想法:要不,叫洛水寒一起吃?他畢竟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朋友之一,今日我在此吃獨食,實為不義。
我又怕這氣息奄奄的仙在頃刻間便死了,這樣內(nèi)丹的真氣會損失一大半,便喂了他一顆上等的金丹。我卻也是個聰明的妖,將他用鎖魂咒封在石壁上,這才大步走遠。
可事情從來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簡單,待我和洛水寒再次趕到之際,只見一個身姿裊裊的女子正在給那個仙解開符咒。
“初,是妖物將你鎖了起來,我替你為民除害!”
那女子二話不說朝我頭頂上方呼來一道霞色的氣斬,洛水寒反手一揮,兩股氣流相撞,沖出巨大的流波,震得我腳步一顫。
“現(xiàn)在的仙,都這么卑鄙無恥么?”洛水寒一字一字咬出聲:“慕容初,我只問你,你信不信是晴歡救了你?”
聽他的口中吐出了我的名字,我很激動,以至于我半天不能理解他在說什么,只能茫然地看向他,又看向?qū)γ娓甙恋梅路鸩豢梢皇赖南?。
“信?”他挑了挑眉,語氣中充滿不屑:“妖物之言,何以信?”
我怒極了,只因他這一句“妖物”,所以我朝他喊,“你們仙物,和怪物有什么區(qū)別!”
擲地有聲,我這句話,引來了他良久的沉默。
我差點兒以為他要開竅了,可就在這時,我的胸口突然綻開了一朵妖艷的花。我最后見到的,是仙絕情的目光,他說,滿口胡言,本不打算傷你性命,你卻不知悔改。
洛水寒的眼睛可真好看,閃閃爍爍得像星星一樣,他以前從沒哭過,可今天他哭得那么傷心。
都怪我今天出門沒看黃歷,只希望下一世,能將道貌岸然的家伙屠個遍。
【貳】動情
我是個道士,可我不會除妖。
恰恰相反,我的職責(zé),就是趁早勸誡妖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告訴他們有人要除妖。
我從未失手過,直到遇見了他。他叫洛水寒,一只烏鴉。他的窩就在我府上的“金磚”上,他每天大搖大擺地跨進我屋子里,自斟自酌,只因他法術(shù)高強,我無可奈何。
“兔子,你是我見過最沒用的道士?!甭逅跇渲ι希瑧袘械爻醫(yī)?,我早已司空見慣,頭也沒抬地看我的史冊,他卻不樂意了,化作人形躍到我身側(cè),呼出的熱氣拍到我臉上,酥酥麻麻,我老臉一紅,《史冊》落到地上,一剎那間忘了呼吸。
“兔子……”他的眼神中似有罌粟,美麗又危險,讓人沉溺其中而無法自拔,可正是這時,我的客人找上了門。
門外“咚咚”的聲響,很快化解了尷尬。
來者身著一襲綠衣,目色凄楚,妝容華貴又精致,她一見我,便淚眼朦朧道:“妖,有妖!”
這么多年的經(jīng)驗告訴我,此次任務(wù)非同小可,我不禁猶豫起來,可一旁的烏鴉卻替我做出了決定,他說:“你放心吧,道主一定會幫你?!?p> “你是?”女子疑惑地看向小烏鴉絕美的笑顏,臉頰暗自緋紅。“我是‘他’的幫手,洛水寒?!?p> 其實我是不愿去的。
南洼之地向來有惡靈出沒,鮮有人跡,那姑娘引我去此地,怕不懷好意,況且這些妖獨占一地好好生存著,非要除他們做什么呢?萬物皆平等,妖亦如此,只可惜,沒人聽我的。
姑娘要我除的,是南洼口一棵高聳的云樹,我一靠近便覺此地真氣非比尋常,嘖嘖,姑娘,這不是妖啊。
洛水寒轟出一掌,霎時天地一片潮紅涌動,那棵“妖”樹怕也沒料到他會如此迅速,化作人形時也挨了一掌。
這一掌可不輕,他胸口如火般烤著,猛地向前吐出一口血。
我細細瞧了去,緣來那“樹”也生了張人神共憤的臉,只是表情陰戾,似要把洛水寒吞了去的。
“妖物!膽敢猖獗!”我這臺詞用了十六年,怎知今日還未開口便被人奪走,心中怎一個“憤”字了得!雖已知曉這樹乃是神仙,卻毫無敬佩之意。
洛水寒閃到他身側(cè),眸中寒光乍現(xiàn):“你想做仙,我偏不讓,我要廢你的仙身,奪你的靈根,把你變成一個妖!”
我根本不懂他在說什么,只知道下一秒,血腥味彌漫了空氣,而洛水寒立在空中張開黑色的羽翼,手持一柄血色的刃,刺穿了一個人的胸膛。
他得意地朝我笑了,那樣美,和身后的夕陽一樣。
我的眼淚不知不覺間滑到臉頰。
【叁】塵埃
三年間,兔子已長得格外肥碩了,當(dāng)年洛水寒把他打去陰界,擅自將他的命格篡改,因于內(nèi)心有愧,便在這一世還未走到盡頭時,我收養(yǎng)了這只兔子。
洛水寒說,這兔子原來是一個名為慕容初的上仙,只差一步登神,可惜非要下凡歷練,這才讓他占了個便宜。慕容初那萬年的修行,都被洛水寒奪了去,現(xiàn)在的洛水寒,怕是六界中無可匹敵。
那名求我除“妖”的女子原來也是妖,她早知那棵樹阻斷了妖眾獲取大地之靈,以至于南洼之地的妖無法生存,是故請法術(shù)更為高強的人來除了他。只是有一點,我不太明白,她望向洛水寒的目光總是晦暗不明,到底是感激,亦或是……
“道主,我喜歡他?!鼻嘁屢硬患輩宦卣f,絲毫沒有羞澀之意,我怔了怔,滿腦子空白,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知道心里很酸很酸,十分難受。
“可是,他的眼中,自始至終只有你,你要好好珍惜。”
我目瞪口呆,心中如有小鹿亂撞,說來真是奇怪,我都三十五歲了,聽到“喜歡”這個詞,竟然還會滿心歡喜。
她說完這句話,就轉(zhuǎn)身化作一縷青煙飄走了,我依然記得,她離開時的目光,是那樣不甘心。
三十五年了,不長也不短,這期間我也確實遇到過中意的男子,因我女扮男裝做道主不可暴露身份,再加上洛水寒經(jīng)常把他們嚇跑,我與愛情總是有緣無分,以至于今日依舊未婚,身邊還有一個他。
我只有一個他。
念及此處,我又開始矯情,我說洛水寒你真混蛋,你害得我孤家寡人,我還沒得到幸福就老了,你拿什么賠我!
洛水寒冰涼的手指扣上我的,他柔軟的青絲滑上我臉頰,一沉一浮的心跳聲在我耳畔上涌起,他說:“傻丫頭,你終于開竅了。”
我陪你三生三世,只今你才知道我愛你。這真令人悲哀。
不過萬幸,還不算太晚。
“蘇晴歡,嫁給我?!彼哪抗馇宄河置髁粒麄€天地都為之失色。我只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幸福得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啊,恕我不能從命。
仙能成妖,人卻只能做人。
“對不起,洛水寒,對不起……”我哽咽著,一邊擦著淚水,一邊往屋里跑,卻在鎖緊門的那一刻,整顆心都很疲憊。
洛水寒怔怔的,血眸中黯淡無光,他遙遙地望著我的方向,迷茫又驚慌,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任憑勁風(fēng)拍在自己臉上。
洛水寒,你可知我們?nèi)祟悏勖嵌嗌倌??區(qū)區(qū)不過百載,而你們妖,萬壽無疆。你可知我多大了?再過十年我又會變成什么模樣?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洛水寒,如果要以丑陋的姿態(tài)陪你度過余生,那我寧可去死,也不要毀了你的幸福。
這一世,我為人,你為妖,人妖殊途,如何同歸?
【肆】滄桑
我?guī)е业拿庾釉竭^五湖四海,最后在一處石涯前停下。
那時我已白發(fā)蒼蒼,丑態(tài)百出,滿臉褶皺,我最怕遇見他。
五十年了,幸好,沒有遇見他。
我的兔子似乎感知到我的生命氣息微薄,急得蹦來蹦去。
五十年了,我的免子早已形同家人,可它也是妖,妖不傷則不死,不老則不滅。只有人,人吶總,有一些傷痛,不得不記一輩子。
一輩子大短了,又總嫌記不夠。
三十歲時,你喚我一聲丫頭,我還以為自己真的年輕,但這些年忽然又想到,以你萬年之齡,喚我一聲丫頭,實在太老。
老了以后,除了活著,也別無所求。
我捋了捋兔子毛茸茸的耳朵,又凝視著它那雙赤紅的眸子,像極了他。我說,兔子,你要成為一個好妖,一個相信萬物皆平等的妖,待你修成人形,替我告訴他,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jié),來生愿。
我說完就閉上了眼o
我向來干涸的臉頰忽然濕了,我想,下雨了。
孰知,是他,在哭。
【伍】長歌
慕容初不喜歡他徒弟,全世界都知道。他親手把她送進了煉丹爐,又在第二世毫不猶豫地給她一劍。
那個時候,蘇晴歡是仙官們言談時的笑料。
那個時候,全天界都在指望著慕容初一步登神,誰又知這時他獨自下凡歷練,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那一世,他聽見蘇晴歡的怒吼,慕容初隱隱約約覺得,他錯了,他對生靈有著太多偏見,這樣的他,配不上“心懷天下”。
他其實一直沒有丟掉記憶,他故意打翻了擊婆湯,為的是記著她,記著她教過他的一種叫做“愛”的情。
他成了妖,才知道妖不是生來就低劣,他為自己曾經(jīng)的魯莽感到可笑,笑當(dāng)初如何薄情才一次又一次給她致命的一擊。
世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慕容初,你武功高強,怎么參不透這區(qū)區(qū)一點。
罷了,他再去看看那小子吧。
他是洛水寒,魔界之王,以前他一直不懂,他為何要死心塌地幫著這個小妖。
魔界好戰(zhàn),到了他做王,卻抑住了殺氣,換得六界生靈安寧,也許,這也是她的愿望。
聽說蘇晴歡的靈魂會轉(zhuǎn)世為蟻為蟲,需再歷六世才可重入人道妖道輪回。她救了許多妖,佛祖賜給她一個輪回之外的愿望,她要洛水寒忘記她,忘記她在他生命中的曇花一現(xiàn),忘記一個渺小如同塵埃的凡人。
洛水寒忘記了,卻也記著。
記著那日梨花漫天飛舞,她一襲白衣卷起軟綿綿的白沙,細小的礫石閃爍得像星子。
大片大片塵埃卷起又落下,可真知應(yīng)了佛祖那句,世本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