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小就機靈。
這話不是我說的,是我爹當著沈尚書一家的面,吹噓我光榮事跡的時候說的。
六歲時我上樹掏鳥蛋,鳥蛋沒掏著掏掉個蜂窩,愣是把蜂群引到阿爹臉上,自己跳進池子里躲著。
八歲時我扶老奶奶過馬道,老奶奶一碰就倒,說那時遲那時快,我也毫不猶豫地載倒在地,哭得涕淚交加硬要來個仙人跳。
如今我十八歲,懂事了很多,只想把我爹透風的嘴縫上,以此挽回自己并不高大的形象。
畢竟沈家公子沈城雪,是我暗戀對象。
沈城雪人如其名,如雪般清冷高雅,性情氣質無可挑剔。
我和他青梅竹馬,但并不親近。
他甚至有些怕我。
京城傳言將軍府幺女長相猙獰,虎背熊腰、力大如牛。
可我不過是比一般人力氣大些。
雖說我和他扳手腕時差點害他斷骨,雖說我敲壞了不少他家的大門。
但我的真心天地可鑒,一片赤誠吶。
沈城雪是見不到了,因著明日,我就要和太子定親了。
太子慕哲軒也是我發小,和他定親,是我和他共同商議后,得出的最佳方案。
誰讓那皇帝老頭和便宜爹爹催婚催得緊吶。
我本來把希望寄托在沈城雪身上,可奈何這家伙就是個木頭樁子,怎么勾引都不動如山。隔壁家翠翠都生三胎了,他還在跟我玩好朋友那一套。
不疏離,也不親密。
這不是釣魚嗎?
奈何我還真就被釣著了。
直到和太子假成親那日,我仍在紅艷艷的蓋頭底下想:
若那結親對象是沈城雪,我做夢都會笑醒罷。
這下好了,一覺起來,人在東宮,誰見我都得尊稱一句“太子妃”。
宮廷規矩繁瑣,我實在記不住,時常跑去宮外頭透氣,太子也不攔我,反正他也只是把我當個擋箭牌,免得皇帝老兒連連催婚。
初冬,風有些涼了。我興致勃勃地挎著包袱走在馬道上,身后跟著侍女蘭花,她見我又朝沈府方向走,憂心提醒道:『小姐,成婚后不比成婚前,如今切不可明目張膽追求沈公子了。』
『可我每年都會給他織一件圍脖,他也會戴著的。』我念念有詞。
我不相信他心里沒我。
皇宮離沈府有好些路。
我沒喚馬車,走了七八里路,風塵仆仆到了沈府門前。
他家里的下人說,沈公子不在家中,去了書院。
據說他現在在應天書院做教書夫子,夫子好啊,一聽就倍有文化范兒,不像自己,讀了好多年書,卻只背的來幾句“床前明月光”。
我又挎著包袱來到應天書院。
這也是我和城雪、哲軒的母校。
當時的夫子最喜城雪,最煩我。
我寫不好字,背不出詩,就情不自禁急不可耐地拍桌子。
結果拍壞好幾張上好梨木桌。
夫子心疼得要命。
一邊罵我刁蠻無禮,一邊又表揚城雪的儒雅博學,讓我多學著點。
哲軒就替我說話:『我覺得小雅已經很好很好了。』
我很感動,但老實說,能被拿來和城雪比較,我就挺開心了。
至少我倆的名字黏在一起了是不是?
我剛踏入城雪在教的學堂門口,朝里面巴望著,便有小廝吊著嗓子大喊道:『太子妃到——』
我無語至極,我只是想偷偷瞟一眼城雪教書時的帥氣模樣。
學堂被打攪,城雪肯定不高興了。
清俊的面容上帶著隱忍的煩悶。
我不是故意的。
但當著這么多人面解釋,好像更尷尬。
我不知道太子妃的身份會帶來這么多麻煩。
城雪微微皺眉,沉了臉小聲說了句:『出去談。』
我乖乖跟在他身后,他停在一處無人的院子里。
這里我認得,墻角有一個狗洞,以前我和太子兩人相約逃課的時候,就會鉆狗洞逃出去。
『你來做什么?』
我忙把包袱拆開,取出里面雪色的圍脖遞給他:
『今年的禮物,新做的,送給你。』
他目色輕顫,視線似有一瞬掃過我鞋底的淤泥,遲緩道:
『你走過來的?山上剛下過雨,山路濕滑,為何不直接召我下山?』
我愕然一驚。如今我的身份是太子妃,或許只要一聲令下,不管多遠他都得來見我。
可我從來沒把他當做“比我身份低下”的人。
城雪最后也沒有收下我千里迢迢送來的禮物。
『如今你已是太子妃,是有夫之婦,當注意禮節。』
只留下冷冰冰的一句話,便打發我走。
我有些失望了。
太子送了點梨花膏討我開心。
這初冬時節,哪來的梨花呢。
也是新奇。
『你物色好了真太子妃人選沒啊?』
我吃了口糕點,甜膩的觸感在我舌尖化開。
嗯,東宮的吃食就是不錯。
太子含笑看著我:
『沒呢,再多選些時日吧。』
『還是盡快些好,前些日子皇后娘娘又給我送了好些大補湯,還要我吃各種奇怪草藥,我著實為難得很。』
難怪太子不找別人,偏偏選中了我。
太子妃是個苦差事,不僅每天要起個大早去請安不說,還得喝各種奇怪湯藥,不喝不行,都是人情。
『你知曉那些湯藥都是做什么的么?』太子突然紅了臉,意味深長地問我。
我使勁轉了轉自己并不靈光的腦袋:
『強身健體?怕我武藝退步?』
太子的嘴角顯而易見地抽了抽。
我就討厭這種賣關子的家伙,明明知道我腦子不好使,還凈問些我怎么都想不通的問題。
直接說答案不就好了。
我憤憤咬了口梨花膏。
宮中最近有謠言,說太子不行。
我第一個站出來給太子出頭:
『他們沒有證據,憑什么就污蔑哲軒命根子的清白!』
蘭花與我解釋:
『太子每天都到您宮殿就寢,快三個月了,您還沒懷上。』
那是必然懷不上啊。
我睡地板,他睡榻上,靠吸同一片空氣懷孕嗎?
我長吁短嘆,這種丟人事,似乎也不能亂說。
為了太子的清白,我決定親自給他物色一位太子妃。
別的不說,就眼光而言,我有絕對的自信。
首先要相貌好,德行好,出身次之。
我一眼就相中了畫上的蘭若小姐。
遠近聞名的女大詩人啊,才華橫溢,花容月貌,又出身書香名門,和太子那叫一個登對兒。
我一拍板,桌子和畫像應聲而裂。
嗯……太激動了。
我當天就喚了車夫,與蘭花登門造訪。
知人知面,尚不知心,這到底是個怎樣的奇女子,還須多觀察些時日。
卻不能讓人知曉我是太子妃,便化了個丑妝,以丫鬟的身份混進了寧知書府內。
蘭花很打擊我:『小姐,您本來就不好看,很難被當做太子妃,卻也不必化這么丑』
我扔了個白眼:『去去去,這叫萬無一失。』
寧家二公子寧晚風有點帥。
他和城雪是不一樣的類型,是個像和煦春風一樣溫柔的人。
和太子也不大一樣,嗯,太子是個什么樣的家伙來著?
不過我還是更喜歡城雪一些。
寧家大姐寧蘭若也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家閨秀。
待下人溫和,一舉一動賢淑端莊。
我有次笨手笨腳打碎了盤子,被管家罵時,還是她出面替我解圍。
『沒事,下次注意點就好。』
她笑起來跟個天仙似的,笑不露齒,純真甜美又不失風韻,不像自己,齜牙咧嘴,跟個憨憨一樣。
我越來越堅定,單方面欽定她為太子妃。
辭去丫鬟一職后,我出了寧府,走到林間小道,前腳剛邁幾步,后腳就被打暈了。
『滿城都在找的太子妃,原來在這里啊。』
如此相貌平平的我竟成了個值錢貨色。
至少在這些綁匪眼里,我價值千金。
其實我蠻好奇,若只是圖個錢財,又何必綁架我,把我送到東宮,太子自會給賞銀。
連我這并不靈光的腦袋也能想通,除非,他們想利用我,讓太子涉險。
唉,可惜他們算盤打得不夠響。
區區草繩,怎么困得住我。
我大喝一聲,撕裂手上綁著的繩索,眾劫匪目瞪口呆地望著我,我沖他們得意洋洋地笑。
然后我又失去意識了。
這些人不講武德,給我下藥。
再次醒來,手上換成了鐵鏈子。
我懊惱不已。
早知道,當初逃跑的時候,就不那么囂張了。
『還敢逃?』
劫匪之一甩給我一耳光,我輕松躲過。
唉,我好歹也是練武的,這點程度的攻擊是在給我撓癢癢呢。
但這些人不講武德,放蟲咬我。
我最怕蟲子了。
而他,竟然,放蟲咬我。
我又氣又急,雖然雙腿也被鎖著,但直起身來沒什么大問題。
我一個突如其來的頭槌,撞得那放蟲的劫匪眼冒金星。
劫匪之二大罵道:
『你還敢囂張?!等太子一死,第二個死的就是你!』
太子才沒那么容易死!
我遞給他一個白眼,不都說,禍害遺千年,太子哲軒,可是比我更禍害的存在。
就說追他的女人吧,從城東排到城西。
就說跟他交往過的女人吧,都能塞滿一個青樓。
『城雪會來救我的。』
我嘚瑟道。
每一次,我遇險的時候,都有一個身戴赤鬼面具的大俠來救我,而那人,就是城雪!
他的武藝比我還要高強呢!
『城雪么?那個小白臉?哈哈哈,看在你可憐的份上,我就告訴你,出賣你行蹤的人就是他!』
劫匪之三對這些八卦之事津津樂道,他說就喜歡看我幻想破滅的表情。
我撇了撇嘴,我才不信呢。
你們壞人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信。
不過半個時辰后,正在鄰縣辦案的太子竟然真的為我孤身趕來。
只騎一匹黑馬,威風凜凜,器宇不凡,如星般亮徹的眸子緊緊凝視著我,早已干涸的嗓子吐出兩個字,眼神殺氣騰騰:
『放人。』
『劫匪有迷幻藥!哲軒你快跑!』
我驚呼,劫匪頭子喝住我:
『把她嘴縫上!』
不過話音未落,哲軒還是從馬上摔下來了。
這迷幻藥,真是立竿見影啊。
劫匪頭子磨刀霍霍,向著地上睡得跟個死豬似的哲軒。
我趁著他還沒縫上我的嘴,大喊道:
『快跑啊,哲軒!別睡了啊!』
我是真有點急了。他可是太子耶,他死了皇帝老頭和皇后娘娘該有多傷心啊。
刀鋒落在他脖子上的前一瞬,哲軒突然一個側翻,從袖中掏出匕首,一刀插入劫匪頭子胸口。
一整個刺殺過程毫無破綻,絲毫不拖泥帶水。
漂亮的反殺!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么沒中迷幻藥,但我還是在心底給他默默鼓掌。
頭子死了,余下的嘍嘍一擁而上,甚至還有很多個躲在樹上的暗衛也拿刀拼刺起來。
可太子身后不知何時也多出了許多暗衛,那些都是大內高手,不一會就將所有刺客斬殺在地,徒留一個活口。
正是給我放毒蟲的那位。
我委屈地望著太子,就差嚶嚶嚶了。
『他剛剛放蟲咬我。』
太子眸中掠過一絲心疼,對上那名劫匪時瞬間化為兇煞之氣:
『交出解藥,否則殺了你。』
劫匪還是個有骨氣的:
『我殺不了你,就殺你心愛之人,哈哈哈。』
笑完,他吞了舌下藏的毒藥自盡了。
我第一感覺就是大禍臨頭了。
太子盯著我,神色陰沉不定,我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
『哎呀,離開這么久,沒想到在這碰見你了。』
我承認這句話讓社牛都噎住了,可我總不能當著這么多人面兒膽大地告訴他我是替他物色太子妃去了吧。
他彎下腰,面無表情地抱起我,冷冰冰地對其中一個暗衛說了句:『速去城中找大夫,越快越好。』
他的嚴肅使我有點害怕,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嚴肅的神情。
他肯定肯定生氣了。
『對不起嘛,我不該不告而別的,不過我不是留了張紙條,說我要去王宮外面當大俠么?』
他冷笑一聲:『呵,當大俠?逞強除惡?別被惡人除了吧!』
『是他們不講武德,我差點就跑掉了。』
我被他環在懷里,他一手牽著馬,一手抱緊我。
當著這么多下屬的面,怪害羞的。
我提了提嗓子,逞強地笑了笑:
『唉,你知不知道那群劫匪的來歷?居然有人說,是城雪告訴他們我的行蹤的。』
太子黑白分明的眼中閃過一絲驚訝,轉而又帶著些許玩味:
『哦?那你信么?』
我搖頭堅定道:
『我才不信呢,城雪是正義感滿滿的鬼面大俠。壞人說的話,怎么可能是真的。』
太子笑著點頭:
『看你這么有精神,我就放心了。』
其實我不怎么有精神了,甚至有點昏昏欲睡。
許是那毒蟲的毒素已入肺腑,我連呼吸都有點困難。
唉,總不能在哲軒面前,露出這樣脆弱的一面吧。
『我想睡一會啊,我累了。』
我裝作打哈欠,掩飾自己的不適。向后靠在哲軒結實的胸膛上,緩緩閉上了眼。
我做了個夢,關于鬼面大俠的。
我在武學上有點天賦,又頗為驕傲自滿,便在學武時常常偷懶,直到遇見鬼面大俠。
年輕氣盛,與他單挑,結果他三兩下就將我擊倒,還嘲諷我是菜雞。
雖然心有不甘,不過他確實厲害,而且不像我,學武是為了打架,他學武是為了保護一個人。
『很酷耶。』
我憧憬不已。
我也想保護一個人。
夢很快就醒了,我是被疼醒的。
那大夫拿針扎我。
我的身上扎滿了銀針,像個受詛咒的傀儡小人,很是可怖。
『救命!』
我以為自己被拿去做哪個醫學實驗了,渾身動彈不得,求救地望向榻邊無動于衷的太子,又喊:
『念在往日情分,你救救我啊。』
大夫無語。
『我只是在給你疏導經脈,切勿大驚小怪。』
哦,原來是在救我啊。
我放下懸著的心,安詳地閉上了眼。
大夫拔完銀針后,太子有些急切地問:
『她怎么樣了?』
大夫摸了摸比頭發還長的胡須,語重心長道:
『我已暫時封住了她體內的毒素,使其三天內不得蔓延,還需盡快服用解藥才是,她中的乃是南蠻蠱毒“相思”,除非找到種有“相思”的毒蟲,飲其血,才得解。
中“相思”者,漸失五感,七日后成為“廢人”。』
我心驚肉跳,漸失五感……
那豈不是嘗不到糖醋里脊小排骨,荷香飯團酸菜魚的味兒了?
我痛哭流涕。
太子見我哭得這般用力,不禁安慰我說:
『你放心,小雅,我一定為你找到解藥。』
我輕輕拉住他的衣袖,抽泣道:
『這幾天,我要吃遍所有山珍海味。你好好準備著。』
死,也要做個飽死鬼。
太子很是無語。
中毒的日子過得相當舒坦,不用起早給太后皇后請安,也不用喝什么奇奇怪怪大補湯。
我只用躺著,聽這個妹妹那個妹妹前來陪我說說話唱唱曲。
除了寬厚熱心的皇后娘娘,我最喜歡的就是玲瓏剔透的安貴妃。
不僅給我擼她養的小貓,還熱心腸地送我蜜餞吃。
我最喜歡吃蜜餞了,伴著香酥的面餅吃,又甜又酥,一口咬下去別提多爽快了。
可是吃著吃著,我發現有點不對勁。
被大夫封住的毒素好像又開始流轉了,我胸口一緊,很是難受。
剩余給太子找解藥的時間,只有兩天。
我就算心眼再小,也該明白安貴妃是想害我的。
『她給我吃的蜜餞有問題!我服用之后,毒素就不受控制了!』
我狀告她,字字珠璣。
她卻反駁說:
『好妹妹,這盤蜜餞你大可拿去給太醫檢查,我一片好心豈能被你當成驢肝肺!』
太醫說蜜餞沒毛病,說這可能只是我體內的毒素突然失控了。
總之安貴妃一事不了了之,那天之后她也再沒出現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