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偉住院期間,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天早上,他起床沒多久,正在呆呆地出神,突然耳朵里傳來一陣類似電流的聲音,這聲音開始挺大,瞬間把他的魂魄從爪哇國拉到現實。
他警覺地環顧四周,確定聲音不是來自外部,而是耳鳴,不,應該是腦鳴。
不一會兒,聲音慢慢變弱,很快就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氣,但是當他環顧四周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他驚愕。
他發現看東西比以往更清晰了,這種清晰的感覺是劉曉偉前半生未曾經歷過的。
就好像近視眼初次戴上眼鏡那種感覺,但比那個還要清晰很多倍。
病房里的所有物品,都仿佛近在眼前,變得明亮、色澤鮮艷。物品的質地無比清晰,纖毫畢現。
這時護士來給他輸液,他看著護士的手臂,汗毛根根分明,反射著光芒。
手臂皮膚就像龜裂的大地,溝壑縱橫。皮膚毛孔仿佛變大了,深陷進皮膚里面,就好像暴露在多倍放大鏡底下一樣。皮膚下的血管隱約可見,散發著藍紫色的光芒,仿佛能看到里面的血液汩汩流動。
護士穿的衣服,病床的床單,布面的纖維紋路也變得無比清晰,仿佛用目光就能把每根纖維拆解開來。
他正看的入神,耳朵里傳來一陣聲音,尖利又嘈雜,再仔細聽,原來是護士在和他說話,問她今天感覺怎么樣。他含糊地回答了一句。
病房里病友們在聊天,說話的聲音似乎比以前要響亮,但反而聽不清楚,似乎聲音中摻雜了很多雜質。
病房里的氣味變大了,消毒水味,藥膏味,自己和病友身上的體味,混雜著空調里傳來的發霉的味道,各種味道一股腦灌進他的鼻子,讓他反胃。
“這是怎么回事?剛才還沒有這些味道。”
他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仿佛整個世界的信息一下子向他撲面而來,將他淹沒,讓他窒息。
他感受著周圍異常清晰而深刻的世界,一股恐慌感從腹部涌上大腦。
他驚慌失措,不顧護士的阻攔,拔掉針頭踉踉蹌蹌地下了床,慌亂地跑出病房。
護士大喊著追上他,問他怎么回事,他大聲地說:“我不知道,我感覺頭要炸了。”護士趕忙把他帶到了醫生辦公室。
主治醫生陳大夫讓他先坐下,深呼吸,喘口氣。他順從地坐下,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吐出來,如此反復了幾次。
陳大夫問他感覺怎么樣了,他環顧了一下四周,發現那種無比清晰的感覺消失了,嘈雜的聲音不見了,刺鼻的氣味也消失了。他說,我感覺好多了。
陳大夫詳細詢問了他剛才的感受,然后在電腦上調出腦部CT影像看了看,淡定地對他說:“看片子沒什么問題,一切正常。你剛才的反應可能是由于疲勞和情緒緊張,多注意休息就好了。”
陳大夫篤定的眼神和自信的表情,讓他感到安慰。原來是虛驚一場,現在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他松了口氣,回到正常世界讓他心情大好,他感謝了陳大夫回到病房,很快就淡忘了這件事。
然而,出院之后,相似的情況又再次出現,但和上次又大大不同。
出院后大概兩個多星期,對吳文麗的思念還是讓劉曉偉備受煎熬。
那天他走在街上,猛然看到了她的背影。
清爽的短發染成了酒紅色,微微卷曲;身材瘦削,穿一件藏青色的羊絨大衣,顯得身段修長;筆挺的深色休閑褲搭配短皮靴,走起路來昂首挺胸,步步生風,很符合她那一貫生人勿近的氣質。
看到她,他不禁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一股帶點甜蜜的熱血沖上心頭。
他快步趕上去,要和她打個招呼,問問她最近的情況。
他腦子飛速地斟酌著一會兒要說的話,同時擔心著迎接他的會不會是冷淡和鄙夷,甚至是無情的嘲諷。
沒關系,他不在乎,只要見上一面,打個招呼,他就心滿意足了。
不一會兒,他趕上了她,滿腔思念正欲噴薄而出,卻發現他要打招呼的是一張陌生的面孔,正在詫異地看著他。
他尷尬地陪了個笑臉,抱歉地說:“不好意思,認錯人了。”那位陌生女士狐疑著轉頭離開了。
劉曉偉心中一陣強烈的失落,緊接著是濃濃的酸楚。
“好想見她一面。”他欲哭無淚。
就在這時,劉曉偉的視線仿佛模糊起來,不,或許是更清晰起來。
他發現眼中的景物都變得更有質感,具體說是物體都變得像極細的沙粒堆砌起來一樣,有點像老式膠卷相片那種顆粒感,但顆粒遠比照片更清晰,更具體,更分明,仿佛伸出手指頭便能從上面摳下一粒來。
物體和物體之間的界限也已經不再分明,就連光線,仿佛都有了顆粒般的質感。
再聽聲音,似乎清晰入耳,但嘈雜又紛亂,仿佛來自異世界。
各種各樣的氣味涌入他的鼻腔,從輕到重,從濃到淡,消失又涌入,豐富又混亂。
“又開始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到底是怎么了?”
他的腦中產生了這些想法,同時,“他”仿佛又能“看”到這些想法。各種各樣的想法如同一列列飛行列車,在他腦中快速飛過,又快速消失。
他環視周圍的世界,整個世界都是極細的顆粒,只能僅憑模糊的輪廓,能分清哪些是人,哪些是植物,哪些是汽車,哪些是樓房。
他低頭看自己的身體,身體也變成了顆粒。
顆粒與顆粒之間并不是緊密相連,中間似乎有空隙,但仔細一看,又毫無空隙。
“我要消失了嗎?”“他”看到腦中快速飛過這樣一個想法。
他陷入了惶恐,手足無措,但同時,“他”又在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惶恐,看著腎上腺素激素分泌,看著心跳加速,血流加快,呼吸急促。
“他”不是劉曉偉,“他”在觀察著驚惶的劉曉偉,也在觀察著這個奇幻的世界。
“他”是誰?
不知過了多久,一切又恢復了正常。
他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家。物體又恢復了實在,世界又歸于平靜。
他六神無主,坐立難安,剛才的景象帶來的驚嚇還沒有消退。他撥通了陳大夫的電話,向陳大夫講述了剛剛的奇特遭遇。
通過住院期間的接觸,陳大夫的睿智和學識淵博,讓他折服,和他說話,總是能感到平靜和安慰。
電話里,聽完劉曉偉慌張但準確的描述,陳大夫半晌沒說話。良久,他帶著少有的猶疑的語氣說:“你現在這種情況,不像是腦震蕩的后遺癥,看片子大腦也沒什么損傷,倒像是精神方面的問題。你是不是最近受過什么刺激?”
“是的,我剛剛失戀,心情比較抑郁。”
“作為醫生,我建議你去看看精神科。”
停了一會兒,他繼續說,“但作為朋友,我可以告訴你,或許這并不是什么病癥,也許只是你看待世界方式的轉變。我的建議是,不用治療也沒什么關系,不用太擔心。
出現精神方面的些許異常其實是很正常的事,世人多多少少都會有點精神方面的問題。除非是到了影響日常生活的地步,才需要去治療,通過治療達到適應正常工作生活的目的。
我認為,精神方面的問題,最重要的是接納。物理治療有時候很難根除,很多只是靠藥物維持到正常水平,不致于影響正常生活。但如果能開放地接納了,又不影響正常生活,就不是什么問題。”
“那我這個會不會影響正常生活?”劉曉偉忐忑地問。
“我認為不會,這種改變只是暫時的,你可以試著接納,試著觀察你眼中的世界。
當身體不舒服時,連身體的不舒服也一并觀察,以探索性的精神,帶著好奇心,看看世界在發生什么。畢竟,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不一樣,別人眼中的正常世界,也許只是你的想象,自己觀察感受到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
身體的異常就像一只淘氣的怪獸,你不接納它,它就會反抗、掙扎,你一旦接納了,它就會變得溫順,最終沉睡。
你可以嘗試一下。如果真的接納不了,影響工作生活了,就一定得到精神科掛個號做正規的治療。”
最后陳大夫又叮囑了一句,“平時可以讀讀《金剛經》,說不定可以解答你的疑惑。”
“接納”、“探索”、“自己觀察感受到的世界,才是真實的世界。”掛上電話后,陳大夫的這些話在他腦中回蕩。
他又想起了那個清晰又嘈雜的顆粒世界,陷入了沉思。
“那是我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世界,不是幻覺。就算是幻覺,也是我的大腦產生的幻覺。
科學證實,人通過眼睛、鼻子、耳朵、皮膚等感覺器官,把世界的信息轉換成電信號,再通過神經系統,傳遞給大腦,大腦將這些信號匯總,虛擬出世界的影像,而非實時呈現現實的樣子。”他大學學的是理科,也讀過不少關于腦科學和量子力學的著作,對此略知一二。
“我們平時感知到的世界,包括其中的人,無論親人、朋友還是陌生人,動物、植物、建筑、山川,所見所感的一切,其實都是由微觀粒子和能量組成。這些粒子和能量通過不同的方式組合,組成了世間萬物。
萬物發出的信號被人的感覺器官接收,傳遞到大腦。大腦將這些零零散散的信號進行虛幻模擬,賦予情感,才拼湊出了心中世界的樣子,這些宇宙中的粒子和能量,才看起來像人、像動物、像建筑……才有了愛恨情仇、蕩氣回腸的人生故事。
這一切都是基于大腦的感知,世界只是大腦的虛擬映像。
什么是幻覺,什么又是真實?平常感知到的世界就是真實的世界嗎?我看到的顆粒世界就是幻覺嗎?
就像笛卡爾提出的“缸中之腦”,我們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一個只存在于缸中,被營養液喂養的大腦,周圍的世界是否只是邪惡科學家用電信號刺激大腦營造出來的幻覺。
我們無法驗證,亦無法分辨真實與幻覺。就像陳大夫所說,只能觀察和感受,然后接納感知到的世界。”
后來,那種景象又出現過很多次,都是不久就恢復正常。
當那種景象再次出現的時候,他不再恐懼,不再排斥,而是帶著好奇心,靜靜地觀察。
再往后,隨著觀察的深入,他發現組成世界的粒子變得更為細小,物體的邊緣也更為模糊。
仔細觀察時,發現那些粒子也是由更細小的粒子所組成,再深入專注地觀察這些粒子,發現眼前的所有粒子像一陣煙似的都消失了,包括組成自己身體的粒子,包括各種聲音、氣味,就連大腦中飛馳的“思想列車”,也都消失不見。
“他”覺察到劉曉偉消失了,整個世界都消失了,世界變為黑暗的虛空,充盈著從未有過的平和與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