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虞娘低頭站在周行德身邊。

　　“小畜生，我不讓人去尋，你還不知道回家了。嘿嘿，你現(xiàn)在行市了，做了一個什么鳥的九品官，就忘記父母了。老子當(dāng)年隨萬歲爺南下奉天靖難的時候，別說九品，就算是七品官也殺了好幾個，真惹火了你老子，家法打死你！”

　　也看不到人，只見一條高大人影在堂屋里走來走去，蒼老的身影在窗戶紙上來回晃動，顯是氣憤地厲害，然后是不斷摔東西的聲音。

　　周行德苦笑著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心中卻有些同情以前那個周行德。這個父親實(shí)在太粗魯太霸道了，難怪那家伙會躲在山西三年不給家里寫一封信。

　　俗話說，父子之間是天敵，以前那個周行德估計也是個脾氣倔強(qiáng)之人，又因?yàn)樵趥€人問題上同父親發(fā)(fā)生爭執(zhí)(zhí)，相處起來必然就不那么愉快了。

　　母親看兒子跪在地上，心中一陣發(fā)(fā)疼，忍不住說：“老爺，行德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看他病成這樣，身上又破又臟，你也忍心。這幾年，你不是天天念叨著我們行德什么時候能回家，哪怕帶一個口信回來也好呀。”說完，就不滿地看了虞娘一眼。

　　虞娘會意，忙跑回屋給周行德拿墊子。

　　周行德父親周達(dá)成又破口罵道：“慈母多敗兒，這小畜生之所以變成現(xiàn)在這樣還不都是你慣出來的。你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同街上的叫花子又有什么區(qū)(qū)別，他回北京之所以沒有回家，估計是仗著腰里還有幾個銀子，在城里狂嫖爛賭，現(xiàn)在錢花光了，才讓周山尋到。若他手頭還有錢，怎肯這么容易被你們找到。讓他跪著，跪死這不爭氣的東西。”

　　母親不樂意了：“老爺，行德之所以沒回家，不是去吏部報備交卸差事嗎？”

　　“放他娘的屁，我已經(jīng)找人問過了，這敗家子根本就沒去吏部。別以為我是瘸子就不知道外面的事情。”

　　周行德被父親罵得腦袋發(fā)(fā)漲，內(nèi)心之中，他已經(jīng)認(rèn)同了眼前這個母親。可對于父親，他感情上還沒辦法接受，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索性閉目養(yǎng)(yǎng)神，對父親的責(zé)罵來個春風(fēng)過牛耳，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有人輕輕碰了他一下。

　　周行德睜開眼睛一看，虞娘將一個墊子放在他的跟前。

　　她俯身下去，露出一截修長白皙的脖子。

　　周行德的膝蓋正磨得發(fā)(fā)疼，見狀大喜，忙跪了上去，低聲笑道：“多謝了。”

　　虞娘身子一顫，低頭退到一邊，道：“爹，娘，行德的晚飯已經(jīng)做好了。”

　　“吃吃吃，吃什么晚飯，餓死這個畜生！”粗魯?shù)穆曇衾^續(xù)(xù)在院子里咆哮。

　　“你這老東西真沒道理，想餓死兒子嗎？”母親又想同周行德父親爭吵，周行德不愿看她傷心，就扯了扯她的袖子：“娘，你先回屋歇著吧。”

　　“你自己也不要使小性子，你爹脾氣急，讓著他點(diǎn)。”母親關(guān)切地看了周行德一眼。

　　“媽，你去睡吧，不用管我。”周行德朝她笑了笑，示意她不用擔(dān)心。

　　母親微微嘆息一聲，這才離開。

　　可回屋之后，那屋的燈一直亮著。

　　虞娘卻沒有走，她站了片刻，突然一咬牙，也跪在了周行德身邊。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老實(shí)說，突然被周山帶回家，周行德還沒想好將來的路該怎么走，他一會抬頭看看天，一會低頭看看身邊的虞娘，心中一團(tuán)混亂。

　　已經(jīng)是凌晨了，溫度也越來越低。

　　轉(zhuǎn)頭一看，虞娘的身子正瑟瑟發(fā)(fā)抖。

　　周行德心中不忍，低聲道：“此事同你也沒關(guān)系，回屋睡吧。”

　　其實(shí)，虞娘確實(shí)同這事也沒任何關(guān)系。說到底子她不過是自己的前妻，與周行德也沒有夫妻關(guān)系。周行德被父親罰跪，虞娘不過是一個外人，完全沒必要陪著自己受這份罪。

　　虞娘卻微微擺了擺頭，一張臉已凍得發(fā)(fā)白。

　　周行德嘆息一聲：“你冷不冷？”

　　聽到這關(guān)切的話，虞娘身體一顫，抬頭看著周行德，眼睛里沁滿淚水。

　　“小畜生，你總算知道心疼人了。”父親的聲音再次響起。

　　門被猛地推開了，一個蒼老的身影柱著拐杖吃力地走了過來。

　　他手中提著一襲長袍，狠狠地摔到周行德身上，“把衣服穿上吧，凍死了你，老子可不想白發(fā)(fā)人送黑發(fā)(fā)人。”

　　“謝謝爹。”虞娘歡喜地流下了眼淚，忙接過衣服給周行德披上。

　　這件衣服上還帶著老人的體溫，暖洋洋很是舒服，顯然是剛從老人身上脫下來的。

　　周行德抬頭看去，就看到一張滿是皺紋的臉色和一雙充滿關(guān)切的眼神。

　　只不過，這種關(guān)切埋藏得很深，不容易被人察覺罷了。

　　周行德心中突然一暖：多好的一家人啊，這就是家的感覺嗎，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家了……

　　大概是不想讓兒子看到自己的真情流露，周達(dá)成又怒喝一聲：““小畜生，依你這浪蕩的性子，就算跪一整夜你也悔悟不了，滾回屋睡覺去。”

　　說完，就柱著拐杖蹣跚地走了。

　　這座租住的小四合院很小，坐北朝南，總共有四個房間。

　　正北是堂屋和周行德父母的臥室，周山就睡在堂屋的地鋪上。東屋是虞娘的住處，西屋則是周行德的房間。

　　天已經(jīng)微微發(fā)(fā)白，四個房間的燈都還亮著，顯然，整個周家的人都沒有睡覺。

　　全世界都失眠。

　　躺在床上，周行德轉(zhuǎn)輾反側(cè)，無論如何也無法入眠。看著滿院的燈光，他眼睛有些發(fā)(fā)熱。作為一個沒心沒肺的家伙，他從來沒關(guān)心過別人，也從來沒被別人關(guān)心過。

　　可如今，一種難言的感動卻在心中不可遏制的冒出來。

　　這種感覺真好啊！

　　我以前一直在躲，不想頂替那個死去的周行德的身份。可這幾天在京城做黑戶，挨餓受凍，自由是自由了，可這種日子就是自己想要的嗎？比得上眼前這濃得化不開的親情嗎？

　　在現(xiàn)代社會，你已經(jīng)失去了你的父母，那種家的感覺你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了。

　　大概是上天可憐我周行德，又給了我一個家，你為什么不珍惜呢？

　　那么，就代替周行德好好活下去吧，活出滋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