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是誰?怎么對老牛的來歷知道得這么清楚。”牛魔王聲如滾雷,銅鈴大的眼睛驟然縮成兩道細縫,眼尾青筋隨著眉骨突突跳動,掌心的老繭在握拳時深深嵌進掌紋,指節(jié)因用力泛出青白——這是他千年來與人族修士對峙時的本能反應,此刻卻因我的話亂了方寸。我望著他虬結如古樹根須的手臂肌肉微微顫動,忽覺喉間發(fā)緊——若被這雙鐵拳擊中,便是鋼筋鐵骨也要碎成齏粉,可此刻他眼底翻涌的不是暴戾,而是近乎崩塌的錯愕。連菩提祖師都想不到吧?畢竟上一世,我正是在這方仙府外偷學了三個月,才摸清牛魔王與碧波潭龍族的淵源。
果不其然,竹影搖曳處傳來清越嗓音:“你到底是誰,怎么會知道這么多。”聲音像浸了晨露的絲弦,帶著截教修士特有的清冽,卻在尾音處藏著不易察覺的震顫——這是方才傳音時不曾有的波動,看來連這位隱世高人也動了真容。我按捺住指尖微麻的雀躍,掌心在袖中掐出月牙痕:成了,這第一步棋總算讓老神仙破了功。
“祖師爺!咱們還是見面談吧!”話音未落,牛魔王已用牛角撞開半人高的朱漆木門,門軸轉動時發(fā)出“咯吱”輕響,驚起枝頭三兩只毛色如雪的靈雀。踏入莊園的剎那,混著青苔氣息的濕潤空氣撲面而來,陽光碎金般灑在肩頭,竟比記憶中還要溫暖三分——前世被結界彈飛的雨夜,我曾隔著霧靄見過這般光景,那時只覺仙氣縹緲,此刻身臨其境,才知每片葉脈都凝著道韻。
眼前的樹林并非凡俗林木,千萬棵合抱粗的銀杏樹鋪成翡翠穹頂,葉片邊緣泛著琉璃般的光邊,風過時竟發(fā)出編鐘相叩的清響。溪水在腳下蜿蜒,細流撞擊鵝卵石的聲音里混著星砂落地的“簌簌”聲——原來這溪水是天河支流,每顆水珠都映著微縮的星空。溪邊野薔薇開得正盛,殷紅花瓣上凝著露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暈,湊近便能聽見花瓣舒展時極輕的“啵”聲,像是春天在私語。我忽然想起前世在人間見過的姑蘇園林,哪里及得上此處萬分之一的靈秀?
石橋欄桿上的雕刻并非死物,游龍的鱗片會隨腳步明滅,鳳凰的尾羽正緩緩舒展,分明是套護山大陣。牛魔王踏過橋板時,橋身竟如活物般輕輕震顫,像是在辨認他的氣息。過了橋,豁然開朗的草坪上,蒲公英般的白色靈蝶正繞著五色花田起舞,每只蝶翼都映著不同的天象——有的是熒惑守心,有的是北斗歸位,原來這些靈蝶竟是祖師爺隨手捏的星象法身。
中央的八角亭用璇璣木搭建,柱上刻著的《黃庭經(jīng)》字跡竟在流動,墨色隨呼吸明滅,恍若仙人正在揮毫。亭中石桌上擺著半卷竹簡,硯臺里的松煙墨泛著龍涎香氣,筆架上的玉筆正懸浮半空,筆尖偶爾點在竹簡空白處,自行添上幾行小楷。那位白衣老者坐在云紋石凳上,鶴氅垂落如銀河傾瀉,銀發(fā)未束,卻有星子在發(fā)間流轉,眉峰如遠山含黛,眼尾皺紋里藏著無數(shù)星辰起落的軌跡,唇角微揚的弧度,竟與記憶中那夜在云端俯視眾生的模樣分毫不差。
“師叔祖在上,弟子南宮燕是現(xiàn)在凡塵俗名,我原本是玄天顓頊。”我垂眸盯著他鞋尖沾的幾片銀杏葉——傳說菩提祖師每次講道,落葉都會在他腳邊堆成太極圖,此刻那葉片果然正緩緩旋轉,組成離卦卦象。當“玄天顓頊”四字出口時,老者端茶的手頓在半空,茶盞邊緣的漣漪突然靜止,像是時光被人按了暫停鍵。他眼底閃過微光,許是想起了與燃燈道人在紫霄宮聽道的歲月?
“哦,你是玄天顓頊,燃燈的弟子,難怪你對老牛的身份這么清楚。”菩提祖師指尖輕叩石桌,茶盞里的水突然沸騰,卻不見熱氣——這是驚怒的征兆,卻被他用清笑掩住。“賜坐。”仙童遞來的蒲團剛觸地,我已重重拜下,額頭貼在冰涼的石磚上,聽見自己心跳如鼓:當年在玉虛宮,燃燈師伯總說截教重術輕道,此刻跪在這傳說中最擅變化的大能面前,才知何謂真正的道韻壓頂。
“師叔祖,我想拜你為師,想讓你教我法術。”話一出口便覺喉間發(fā)澀,前世在封神臺被雷火焚身時,我也曾這般渴求過更強的力量。此刻盯著祖師爺袖口繡的山海經(jīng)異獸,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些圖案竟在悄悄變換——燭龍睜眼時,我掌心的雷紋隱隱作痛。
“你是闡教的門徒,我們截教收你為徒,豈不是亂套了?”菩提祖師聲音驟然冷下來,方才還慈祥的目光如淬了冰,石桌上的竹簡“啪”地合起,懸浮的玉筆“當啷”落地。我看見牛魔王在亭角挪了挪腳步,腰間牛骨鞭發(fā)出輕響,像是在為祖師爺?shù)呐瓪饨鋫洹!霸僬f我是你師叔祖,你拜我為師,輩份也亂了。”他忽然望向亭外花田,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茶盞邊沿,那里刻著的正是闡截二教分道揚鑣的日期——鹿臺之戰(zhàn)那道裂痕,至今仍橫在這位長者心間。
失望像潮水般漫過胸腔,卻在觸及丹田時化作不甘的灼痛。我想起前世在幽冥界看見的景象:昊天的鎖鏈上纏著截教弟子的魂魄,那些曾笑稱“闡截一家”的面孔,最終都成了天庭的祭旗。“還望師叔祖放下兩教的嫌隙,”我猛地抬頭,目光撞上他眼底翻涌的云翳,“如今我們應該同仇敵愾,盡快把昊天捉拿歸案。”
“難道,你發(fā)現(xiàn)昊天的行蹤了。”菩提祖師身子微微前傾,鶴氅上的星子突然明滅不定,袖口的燭龍圖案竟張開了眼。牛魔王的牛角“咔”地相撞,帶起一串火星——他們都知道,當年在紫霄宮分寶巖,昊天拿走的那柄斬仙飛刀,至今懸在截教頭頂。我盯著石桌上突然凝出的水鏡,里面正映著自己發(fā)白的唇色,以及唇角那顆因用力咬住而滲血的痣——該不該告訴他,這一世我在不周山看見的,那截染著玄黃之氣的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