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我成了沒媽的孩子。

　　鄰居嬸子家的大黃狗死了，四只狗娃娃都被送人了，嬸子給我了一只小狗，我叫它小黃。

　　我常常抱著小黃坐在大門口的矮墻上哭，要么抱著小黃去村口、去田地里找我媽媽，總期待著奇跡會發生，我媽媽能自己回到李莊、回到我身邊。

　　晚上睡覺，我再也沒有睡在奶奶的床上，躺在我媽睡過的床上，嗅著媽媽的氣味，就像媽媽抱著我，這樣我才能熬過漫長的黑夜。

　　白天去上學，老師在講臺上說了什么，黑板上寫了什么，我一個都沒有記住，我只想看見我媽，這么冷的天，我媽媽在外面會不會被凍死，外面的賴皮孩子會不會用土坷垃砸她？他們會不會往她身上吐口水？他們會不會攆著追趕她？我媽哭的時候，他們會可憐她嗎？

　　一九九一年的春節來到了，家家戶戶歡天喜地過新年，小孩子們在興高采烈地放鞭炮，村里最熱鬧的大街上，有很多人在蕩大秋千。

　　我過了九歲生日，我穿著過年的新鞋子新衣服，手里拿著奶奶和姑姑們給的壓歲錢，可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媽媽在拖拉機車兜里的笑一直刻在了我的腦子里，她開心地向我揮著手，她咋就不知道，他們是要把她拉走了，是要她永遠離開自己的孩子。

　　奶奶說過年不能哭，太晦氣，我只好抱著小黃狗，藏在廁所里哭，小黃狗總是乖乖地聽著我哭，它一定是和我一樣，知道沒有媽媽的心情。

　　春天來了，村子里的樹變綠了，田地里的野花也開了，樹上的小鳥嘰嘰喳喳地在唱歌。

　　九歲了，我感覺自己長大了，我不再膽小了，我不再害怕一個人走在路上了，我不再害怕去陌生的外村了。

　　每天中午放學，我先在我們李莊村里找一遍，然后再到田地里跑一圈，確定一下我媽是否回到李莊了。

　　下午放學，我就跑到離我們村八里路的王莊，也就是我媽的娘家所在的村子，我也要在王莊跑上一遍，因為那是我媽媽的老家，說不定我媽能有小時候的記憶，自己知道回王莊的路呢。

　　可是，我在李莊和王莊跑了兩個月，我媽媽始終都沒有再出現，我姑父他們開著拖拉機到底把我媽媽拉到了哪里？我去問姑姑和姑父、問奶奶、問親戚，他們每個人都說不知道。

　　夏天到了，媽媽離開我已經了半年了，我就像一只流浪的小狗，在村子里漫無目的地游蕩。

　　也許我媽根本就不認得回家的路，我只有要靠我自己把媽媽找回來。

　　每天放學，我又跑到南邊的馮莊找，馮莊的大街小街，還有馮莊的田地，還是一無所獲。

　　暑假里，我跑到西邊的羅莊，又到了羅莊西邊更遠的薛莊，找來找去，等來等去，依然沒有我媽媽的任何消息。

　　我像是霜打的茄子，天天干啥都提不起精神。

　　每當聽到我同學廣濤他們喊媽媽的時候，我是多么羨慕他們，感覺自己就是故事書里寫的孤魂野鬼，沒媽的孩子確實像根草。

　　媽媽，你到底在哪里啊？媽，你知道嗎，我天天都在想你，媽，我想你想哩哭，媽媽，快讓我找到你吧。

　　轉眼小黃狗和我在一塊兒已經四年了，它長成了又高又壯的大黃狗，可我還是樂意喊它小黃；我也長高了長壯了，我已經十二歲了，我感覺自己已經是男子漢了。

　　我不知道小學這幾年我是怎么熬過來的，反正我現在沒有心勁兒上學了，我無法在課堂上集中精力，我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找到我媽。

　　我要把我媽找回來，我是男子漢了，我要讓我媽過上好生活，讓她穿上干凈漂亮的新衣服，讓她用好聞的洗發膏洗頭發，給她買各種好吃的方便面，她也不用給我抓白菜了，我可以保護她了。

　　一九九四年秋天開學，廣濤和海洋他們開始上初中了，十二歲的我再也不去學校了，我有了大把的時間可以出去找我媽了。

　　幾個月下來，我騎著自行車，把方圓幾十里的村莊都找了一個遍，有時候不放心，還要返回去再找一遍，還是沒有我媽的消息。

　　當我又跑去問我姑父，問把我媽拉到哪里去了，他竟然說，一個小屁孩兒，你懂啥，他說一圈子的親戚都是在為我著想，不就一個傻子娘嗎，有和沒有她有啥兩樣！

　　包括我奶，沒有一個人理解我找我媽的心情，他們都覺得我太不爭氣，人家的孩子，要么好好去學校學文化，要么出去打工給家里掙錢，只有我天天騎著自行車瞎胡轉。

　　我不想和他們爭論，他們不是嫌棄我嚇轉悠嗎？我決定離開李莊，我要自己養活我自己，誰也不能阻攔我去找我媽。

　　廣濤的大姨秀蓮在縣城里出夜市攤，賣麻辣串，他們夫妻二人忙不過來，他們家的兩個孩子都在上初中，晚上還要上課，所以他們需要人給他們打下手幫忙，廣濤他媽覺得我手腳麻利，人也實誠，就把我介紹給廣濤的大姨當小伙計了。

　　我給他們說，我是來幫忙的，我不要工錢，只要能讓我有地方住，有飯吃就可以了，因為我最主要的任務是找我媽，雖然我奶不樂意我這樣做，但她也沒有拗過我。

　　雖然我還不到十三歲，但是我的個子基本上和一些大人一樣高了，有的是力氣。

　　城市的晚上可真熱鬧，長長的西街全部是夜市攤，有火鍋、麻辣串、麻辣燙，燴面、拉面都有，還有烤肉串的，勞累了一天的人們，總能在這里放松心情，享受美食。

　　秀蓮姨家的生意也挺好的，顧客絡繹不絕，我跑前跑后，忙著給客人倒茶茶，幫顧客點菜，上菜，結賬。

　　做小伙計，有著很瑣碎的事情做，更重要的是要給顧客服務好，要耐心，要有熱情，在和客人的交流中，我變得開朗了許多，也學會了很多的待人接物的常識。

　　每天夜里接近凌晨，顧客基本上就都散去了，等我們回去收拾完去睡覺，基本上凌晨兩點了，好在第二天可以睡懶覺，秀蓮姨對我很照顧，上午不給我派活兒干，讓我好好睡覺，說我正長個子呢。

　　每天晚上收拾完，我總會沿著西街轉一圈，特別留意街上那些拾破爛兒的老人，還有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者，說不定我媽就在她們中間。

　　說是第二天上午我可以睡懶覺，可是我總是天一亮就起床，騎著自行車穿梭在我們縣城的街道上，哪怕再小的胡同也不要漏掉，我堅信，我媽一定在某個地方等著我，讓我牽著她的手回家。

　　越是壞天氣，我越要出去找我媽，擔心媽媽在惡劣天氣里孤單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