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二皇子
翌日清晨,晨曦微露。
羅彬從深沉入定的打坐中緩緩退出,周身氣息圓融,精神飽滿。
靖王府的詩會定在上午,他倒是一點不急,換了身清爽的月白長衫,悠哉悠哉地在小院里打了一套舒展筋骨的健體拳。
動作看似緩慢,卻蘊含力道,身姿騰挪間自有韻律。
他剛收勢,便看到范若若端著盛滿溫水的銅盆,俏生生地站在廊下,如同一株含苞待放的清荷。
她起得比羅彬還早,此刻正專注地看著哥哥晨練,那雙清澈的眸子里映著他的身影,仿佛盛滿了星光,心都要化了。
“若若,”
羅彬看著妹妹手中沉甸甸的銅盆,臉色一肅,
“你是范府的大小姐,不是我的小侍女。端茶倒水這些事,讓下人做就好。”
范若若卻揚起小臉,帶著點嬌憨的堅持:
“我就要親自給哥哥端洗臉水!”
羅彬無奈地搖搖頭,走過去,不由分說地從她手中接過銅盆,放在旁邊的石凳上。
他擰干毛巾,細細擦拭著臉頰和脖頸,問道:
“昨晚牌九推得如何?思轍那小子沒把爹的家底兒都贏光吧?”
提到這個,若若噗嗤一笑,眉眼彎彎:
“全輸啦!爹、姨娘、還有我的私房錢,全被他贏去了!他還給我們都打了欠條呢!”
她語氣里帶著點小小的懊惱,卻又充滿暖意,
“不過……那樣真的挺好的。推牌九的時候,父親對思轍一句重話都沒有,還被他逗笑了好幾次。姨娘也笑得合不攏嘴……感覺特別和諧,特別像一家人。”
羅彬擦干臉,笑著伸手點了點若若光潔的額頭:
“什么叫像一家人?我們本來就是一家人。”
若若揉著被點的額頭,嘿嘿笑著:
“這倒也是。不過以前父親對思轍可沒這么‘慈祥’,就算思轍把食為仙經營成京都第一,父親私下里夸過他,面上也總是一副嚴父的樣子。”
“咱們老爹啊,”
羅彬拿起水杯漱口,
“就是太端著。他心里其實很看重思轍,否則當初也不會力排眾議,堅持讓思轍掌管食為仙。”
“嗯!”
若若用力點頭,隨即想起什么,壓低聲音道:
“哥,你不知道,食為仙剛紅火起來那會兒,范氏那些族老宗親們眼紅得緊,還想著派他們所謂的‘專業人士’來接手,其實就是想安插自己的人,把思轍擠走。后來還是爹爹暗中出面喝止了他們,才保住了思轍這大掌柜的位置呢!”
羅彬動作一頓,眼中閃過一絲訝異:
“哦?還有這事兒?”
這倒是他未曾料到的,看來范建對柳如玉母子,并非表面那般淡漠。
兄妹倆洗漱完畢,一同去用早膳。范建和柳如玉已在桌旁。
范思轍一大早就去食為仙忙活了。柳如玉見羅彬進來,臉上立刻綻開熱情的笑容,忙不迭地招呼他坐下,親自給他盛粥、夾包子。
范府的早膳簡單而溫馨:白米粥、肉餡包子、幾碟清脆的腌菜、還有幾根剛炸好的油條。
席間,范建放下筷子,對羅彬道:
“方才林府二公子林珙遞來拜帖,言明下午登門致謝你救治郡主之恩。你參加完詩會,早些回來。”
“是,父親。”
羅彬應下。
范建沉吟片刻,又道:
“詩會便是詩會,莫要節外生枝。若李弘成引你去見什么人……不要去!”
語氣帶著告誡。
羅彬咽下口中的包子,平靜道:
“躲不掉的。二皇子此番目標就是我,見不到,他不會罷休。正好,我也有幾句話,想當面問問這位二殿下。”
范建眉頭微蹙,看了羅彬一眼,最終沒再多說什么,只道:
“你自己心中有數便好。”
羅彬三兩口解決掉早餐,起身道:
“父親,姨娘,我出門了。”
若若立刻跟著站起來:
“哥,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萬一……”
“絕對不行!”
羅彬斬釘截鐵地打斷她,
“你給我離李弘成遠點!越遠越好!”
那語氣,活像防賊。
若若心里甜絲絲的,面上卻帶著點小委屈。
這時范建也發話了:
“若若,李弘成并非良配。你哥哥說得對,離他遠些。”
這話算是給羅彬的嚴防死守又加了一道保險。
羅彬這才放心地施禮告退。
范府門外,馬車早已備好。
車夫見他出來,恭敬地請他上車。
馬車在清晨的京都街道上不緊不慢地行駛,待抵達氣派的靖王府時,已過了小半個時辰。
王府門前,靖王世子李弘成早已等候多時,望眼欲穿。
看到范府的馬車,他眼睛一亮,快步迎上。
然而,當看到只有羅彬一個人瀟灑地跳下車時,他眼底那抹期待瞬間被失望取代,雖然掩飾得很快,卻逃不過羅彬的眼睛。
羅彬心中冷笑:呵,小樣兒,惦記我妹妹?窗戶都沒有!我不同意這門親事!
他可是清楚記得原著里這位世子爺的“光輝事跡”——
貪花好色也就罷了!男兒本色!他也好這口!
但流晶河畔的青樓產業,可少不了這位靖王世子的份兒!雖然他自己也不是啥坐懷不亂的柳下惠,但開青樓這種事兒,他羅彬自認做不出來。
“范兄!可算把你盼來了!”
李弘成臉上堆起熱情的笑容,上前寒暄,目光卻忍不住又往馬車里瞟了一眼,
“咦?若若姑娘……今日沒來嗎?她可是京都聞名的才女,詩會少了她的風采,實乃憾事。”
羅彬面不改色,演技自然流暢:
“世子見諒。舍妹昨夜偶感風寒,身子不適,實在不宜出門吹風,只好在家靜養了。”
借口完美,無懈可擊。
李弘成眼中失望更濃,但也不好說什么,只得強笑道:
“原來如此,那真是可惜了。范兄快請進!”
他親自引著羅彬穿過雕梁畫棟的回廊,來到王府專門用于舉辦詩會的臨水軒榭。
軒內布置雅致,光線充足,窗外是碧波粼粼的池塘,風景極佳。
羅彬踏入軒內,才發現自己似乎是最后一個到的。
左右兩側的矮幾后已坐滿了京都各府的才子佳人。女眷們坐在稍遠些的位置,前方垂著半透明的紗簾,聊勝于無地遮擋著視線。
羅彬目光掃過簾后那些影影綽綽的身影,并未發現林婉兒——她大病初愈,被林珙按在家里修養也屬正常。
至于葉靈兒那個虎妞?這種風雅場合,她躲還來不及呢。
倒是冤家路窄,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角落的郭保坤和賀宗緯。
兩人也正看著他,眼神輕蔑不屑,嘴角掛著看好戲的冷笑,顯然已備好“彈藥”,就等他出丑了。
羅彬懶得理會這倆跳梁小丑,自顧自找了個空位坐下。
李弘成隨后步入軒中,在主位落座。原本蠢蠢欲動的郭保坤只得暫時按捺下來。
“諸位,”
李弘成清了清嗓子,朗聲道,
“今日詩會,群賢畢至,更有幸請來了名滿儋州的‘桃花居士’,范閑范公子!”
他目光轉向羅彬,帶著笑意,
“昨日范公子與郭公子在街頭因文生隙,些許誤會。今日恰逢詩會,不若便以文會友,以詩決勝?既顯才情,又不傷和氣。諸位以為如何?”
郭保坤立刻站起身,大聲附和:
“世子殿下所言極是!文人爭端,自當以文化解!范閑,你可敢應戰?”
羅彬慢悠悠地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眼皮都沒抬:
“郭公子想怎么比?”
郭保坤見羅彬如此淡定,心中更是不忿,他走到軒門口,面向李弘成的方向,連走十步,趾高氣揚道:
“十步成詩!就以此為題,即興而作!大聲誦之!由在座諸位才俊與世子殿下共同品評高下!如何?”
這提議引來一片附和之聲。
李弘成也點頭:
“此法倒也公允。”
羅彬放下茶杯,語氣平淡:
“下午還有要事,耽擱不起。這樣吧,我只作一首。你們二位若是能作出更好的,我便認輸。從今往后,凡有二位在場之地,我范閑必退避三舍!反之,若二位作不出……”
他目光掃過郭保坤和賀宗緯,
“也請二位信守承諾,日后見到范某,自行繞道。如何?”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好大的口氣!一首詩就想壓服兩位京都“才子”?
賀宗緯臉色漲紅,感覺受到了莫大侮辱,忍不住露出冷笑:
“范公子此言,是覺得我二人如此不堪一擊嗎?”
郭保坤更是嗤笑出聲:
“鄉野村夫,怕是搜腸刮肚也只能憋出一首歪詩吧?別到時候連一首都做不出來!”
對于羅彬什么桃花居士的身份他是毫不在意,在他看來那首桃花庵歌多半也是請人代寫的,這種事又不是沒發生過。
羅彬懶得與他們做口舌之爭,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位先請。”
郭保坤冷哼一聲,向李弘成拱手,走到軒門口,背起雙手,一步一頓,做沉思狀。
走了四五步,他臉上忽然露出“靈光乍現”的喜色,快步走到中央早已備好筆墨紙硯的矮桌前,大聲道:
“詩者興之所至,此刻心有所感,郭某不客氣了!”
說罷,提筆蘸墨,刷刷點點,一揮而就。
寫罷,他得意洋洋地舉起詩箋,先向李弘成展示,然后特意轉向羅彬的方向,大聲誦讀:
“云清樓臺露沉沉,玉舟勾畫錦堂風!
煙波起處遮天幕,一點文思映殘燈!”
平心而論,十步之內能成此詩,雖意境平平,堆砌辭藻,但也算中規中矩,對得起他“才子”的名頭,當然水分多少另說。
在座不少人出于禮節,紛紛點頭稱贊。
羅彬也象征性地鼓了兩下掌,點評道:“嗯,不錯。十步成詩,也算難得。”
郭保坤聞言,臉上得意之色更濃。賀宗緯卻聽出了弦外之音,冷笑道:
“范公子這‘不錯’,是只肯定了郭公子作詩的速度嗎?”
李弘成嘴角微抽,強忍著笑意。
這范閑,損人于無形啊!
郭保坤這才反應過來,臉色一沉,但箭在弦上,只得強撐著架子:
“哼!逞口舌之利!范閑,現在認輸,給本公子磕個頭認個錯,尚可免你出丑!”
羅彬直接無視了他,目光轉向賀宗緯:“賀公子,你的佳作呢?也拿出來讓大家品鑒品鑒?”
賀宗緯被點名,只得硬著頭皮起身。
郭保坤悻悻然坐回原位,但眼神依舊充滿挑釁。
賀宗緯走到場中,拱手道:
“世子殿下,諸位。在下才疏學淺,十步一詩實難企及郭兄。不過,昔日離鄉赴京,躊躇滿志之際,曾偶得一首,雖非應景,卻也寄托胸臆,獻丑了。”
他清了清嗓子,吟誦道:
“東望云天岸,
白衣踏霜寒,
莫道孤身遠,
相送有青山。”
此詩比郭保坤那首略強,至少有些孤高遠行的意境。眾人又是一陣客套的掌聲。
羅彬同樣拍手,看著賀宗緯,語氣誠懇:“詩中傲氣凌云,可見賀公子作詩之時,確是心懷鯤鵬之志啊!”
這話聽起來是夸,但結合賀宗緯如今依附郭保坤、阿諛諂媚的形象,諷刺意味十足。
賀宗緯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差點維持不住表面的風度,強壓著怒火:“范公子謬贊!不知范公子又有何等‘驚世之作’?在下洗耳恭聽!”
羅彬不再多言,起身走到矮桌前。
他提起筆,蘸飽了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郭賀二人更是屏息凝神,等著看他笑話。
只見羅彬手腕懸空,落筆如飛,一種前所未見、風骨嶙峋、瘦勁如金的獨特字體躍然紙上——瘦金體!
李弘成早已按捺不住好奇,起身走到羅彬身邊觀看。
隨著羅彬筆走龍蛇,一句句蒼茫雄渾的詩句呈現出來,李弘成的眼睛越睜越大,呼吸都仿佛停滯了。
片刻,一首七律寫完。
羅彬擱下筆,淡然道:
“獻丑了。”
然而,整個軒榭卻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紙上那磅礴的詩意和前所未見的字體震懾住了!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
李弘成呆呆地看著詩箋,口中無意識地低聲復誦著: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砸在他的心頭,讓他感受到一種蒼茫天地間、人生逆旅的浩大悲愴與孤高堅韌。
這哪里是詩?分明是直指人心的天地浩歌!
郭保坤和賀宗緯的臉色早已從鐵青轉為慘白,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他們知道自己輸了,而且輸得徹徹底底,體無完膚!他們那些堆砌辭藻、無病呻吟的句子,在這首氣象萬千、沉郁頓挫的千古絕唱面前,簡直如同塵埃般微不足道!
一股巨大的羞恥感和無力感將他們淹沒。
短暫的死寂后,軒內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嘆和議論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滿了震撼和難以置信,看向羅彬的眼神徹底變了。
桃花居士之名,今日之后,恐將震動京都文壇!
郭保坤和賀宗緯面如死灰,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他們此刻唯一的念頭就是慶幸,慶幸剛才只是約定“退避三舍”,沒有賭上更丟人的東西。
羅彬看著滿場震撼,以及郭賀二人灰敗的臉色,知道效果已經達到。
他忽然對著還在失神品詩的李弘成問道:
“世子殿下,請問貴府茅房在何處?”
“啊?哦!”
李弘成被問得一怔,下意識地指了指軒榭后方,
“從這邊穿過去,后院便是。”
“多謝。”
羅彬拱了拱手,在眾人驚愕、疑惑、敬佩交織的目光注視下,施施然轉身,朝著李弘成所指的方向,不緊不慢地踱步而去。
他當然不是真的內急。
那位真正的“主客”,想必早已在后院涼亭中,備好了葡萄,等候多時了。
這詩會的“熱鬧”看完了,該去見見那位愛吃葡萄的“幕后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