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氏帶著拾蘭走進了正室,她揮揮手令侍女上了一盞茶,示意拾蘭與自己對坐。她仔細看了看拾蘭,問道:“孩子,你因為這事不開心了吧。”
蕭氏知道,拾蘭一定相當聰明,又已經是十六七歲的年齡,直截了當地問她,比繞彎子要好得多。
果然如拾蘭所料,父王早在自己毫不知情時就把這一切告訴了姑母。父王料到自己會因此發脾氣,卻覺得他作為父親并不是最能開導她的,更勿論那個只會訓誡兒女的母后。拾蘭知道,祖父蕭緒的繼位比父王要艱難得多,他著力安頓大京在經歷內亂后的條條事務,姊弟三人同母所出,姑母在父王幼時更是如同母親般存在。如今,他只得把他最不好處理的事情,托付給生平多磨而又命里信賴的長姊。
拾蘭卻沒有點頭:“姑母,想必父王已經把這件事情告訴您了,這件事情真的沒有轉圜的余地了嗎?”
蕭氏能明顯感受到藏在拾蘭語氣中的不甘。她亦是同情每一個這樣雖享盡榮華卻沒有好命的少女——包括曾經的她自己。
前些日子,當蕭氏收到蕭鏗的信件,往年回憶一并涌上來,即便是閱盡人間炎涼也難免怒不可遏。弟弟蕭鏗,他似乎當君王當得太久了,早就忘記了當年一個幼童對親情的珍惜——不,他生來注定就是太子,他可曾感受過嗎?
他是君王,也是男人。后宮妃子的斗爭,荷塘下的幽魂,全都不在他考量之內;女兒的婚事,從來都是他世事棋盤上走的一步一步;他的行為讓女兒和元配寒心,他卻只是將她送到自己這里來,理所應當地讓另一個女人勸她屈服,告訴她沒有什么比父親的宏圖和琰族興衰更加重要。
大國聯姻,又在如此攸關,固然值得;可蕭鏗此舉卻埋葬了拾蘭對他一直以來的景仰和愛。
蕭氏沒有正面回答拾蘭的問題:“孩子,如果你有選擇的機會,你會當一個活在陰略陽謀中卻身處萬人之上的政者,還是一個寄情山水、躬耕稼穡的田園詩人?”
拾蘭愣住了,她從未想過這樣的問題。可她是生于權力中心的嫡公主,命運賦予她常人終生所不及的權力,她將來又必定要握有權力。田園詩人守拙,生活得那樣清貧,哪有政者步至青云的榮耀能帶來快感?
拾蘭道:“或許,我會選擇做政者。”
蕭氏并不意外:“所以,手掌權力才是你的夢想,對嗎?”
拾蘭一驚,卻方才反應過來。政者和田園詩人,不就是蕭氏的曾經和現在嗎?在同樣的情景下,自己竟與她做出了如此不同的選擇。
看來,拾蘭對身心自由的渴望,遠不及她對權力的幻想。
蕭氏道:“嫁到驪國,過不了幾年你就會成為那里最位高權重的母后,男人的軍政、女人的后宮,哪個是你插手不得的?而若留在大京,便如同你的阿姊一樣,頂多做一個伯侯之婦,一生屈于夫君之下,在后院里與其他女人爭風吃醋。這樣兩種日子,你應當也知曉自己盼望哪一種。”
拾蘭本以為姑母會對她一頓勸說,對她講在聯姻面前,我們絲毫沒有抵抗的權力,只得去默默接受命運。可今天,姑母似徹底地將埋藏在自己心底那份野欲激發了出來,讓自己初次看清自己真實的內心,心甘情愿地接受父王的安排。
這也是蕭鏗相信蕭氏的原因。昔年,她教會了他如何做一個合格的政者;如今,他也堅信她會說服一個初識世事的少女心愿臣服。
拾蘭忽然想問蕭氏:“姑母,那如果讓您再選一次,您會怎么選呢?”
蕭氏一笑:“你看我現在生活得好不好?”
拾蘭一怔,姑母的意思就是,無論讓她選多少次,她依舊會選擇生活在這山水之間。
可是,拾蘭迫切想要知道她當年離開的原因:“那您當年離開王城,真的只是不愿淌朝堂上的渾水嗎?”
少年時的這段痛徹心扉的經歷,二十余年來,蕭氏沒有向任何人提起。少年時期,她曾與輔國令衛原有一段最甜蜜的時光,甚至衛原已經答應她,輔國令夫人的位置永遠為她留著。直到蕭鏗位登大寶,她本以為這早就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等來的卻是自己最愛的戀人娶了管氏嫡女的消息。
那一瞬間,她的美好愿景全部破裂。她生來便性情高傲,想到自己身為長公主,將來還要在朝堂之上面對他十年再十年,再聽說他生子亦或是納妾的消息,這別扭,她寧肯不受。既然成為不了你的元配,那么一生一世都不要再見了,那時的蕭氏這樣憤怒地想著。
弟弟登基,他那妻子衛氏便成了王后。早在蕭鏗還是太子時蕭氏便看不慣她那行事作風,可一想到弟弟登基后的日子,蕭氏無論如何也得對她賠幾個笑臉來。啟衡初始,蕭氏便聽說琰宮荷塘下埋有冤魂的事情,而這一切都是王后衛氏看不得新人受寵的所作所為。和如此善妒而工于心計的人共處,蕭氏即便身為長公主也不免有所懼怕。
而當蕭氏向弟弟提出離開王城,搬到北郊離宮居住,蕭鏗甚至不顧君王的尊嚴,親自跪到她的大殿外懇請她留下,就好像幼年時懇求阿姊原諒的小弟。而蕭氏記得,她當時只是淡淡地說:“阿鏗,你沒有任何錯,阿姊也不是因為你才選擇離開的。這王城太熙攘,阿姊只想到北郊尋得片刻寧靜。”說著,她走到蕭鏗面前,將他扶起,又一次也恐怕是最后一次語重心長地教導他:“阿鏗——這是我最后一次這樣叫你,你要記住,作為君王,跪天、跪地,不跪任何人……”
自那以后,她再也沒見過衛原,也再也沒叫過弟弟“阿鏗”。
蕭氏早已習慣了當年的這些痛,面對拾蘭的問題,她也只是伸手指指窗外:“生活在這里,遙襟甫暢,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云遏。何樂而不為?”
拾蘭點點頭,若有所思。同姑母進行了這樣一場對話,方才的恨意似已消散了大半。驪王年老又如何,她這個即將上任的驪王后可還年輕!
但這并無法化解她對蕭鏗的怨,如此一想只不過是苦中作樂罷了。
蕭鏗靜靜地在門外聽了姑侄之間的對話,當他看見拾蘭從房中走出來時,那神態就已同先前不同。蕭鏗的心中不知是喜是悲。作為一個君王,他目的已成;可作為一個父親,他大失其職。
蕭氏走出來,蕭鏗同她眼神交匯,無需多言,姐弟之間的默契使他們一齊走上了漸臺。
開始,誰也沒有說話,只是一同觀賞著北郊山間絕美的景色。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回;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蕭鏗看著蕭氏,小心翼翼道:“阿姊,今天謝謝你。”
蕭氏微微勾唇,看著他道:“主上讓臣子做事情,從來不需要說謝謝。”
蕭氏雖是笑著,可笑意卻是極諷刺。蕭鏗從未如此怕過阿姊。
蕭氏重新目光移向遠處的河山,蕭鏗幾乎是半乞求的語氣對她說:“阿姊,是我錯了。你再……重新像兒時一樣,叫我一聲‘阿鏗’好不好?”
他多少年沒有這樣求過人了,他一生求過的人恐怕也只有蕭氏了。
若是放了兒時,蕭氏絕對會毫不猶豫地安慰他,說自己只是一時置氣。可如今,她再也不會被蕭鏗自小所用的這種伎倆所蒙蔽了。蕭鏗如何會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錯了?蕭氏很清楚,一句“謝謝”,便說明他讓自己幫助他完成這等近乎殘忍的事情是理所應當的。
眼前這個男人,不再是自己幼時疼愛的弟弟阿鏗,而是大琰的君王蕭鏗。
蕭氏冷冷道:“當年我曾說過,我不會再這樣叫你,因為你自王袍加身的那一刻起,就不再可能是原來的那個蕭鏗了。君王行事不需求得任何人的原諒,但你讓曾經愛你和你愛的阿姊和女兒都徹底寒了心!”
蕭氏大步而去,只留下蕭鏗一人站在那里。微風吹過,竟吹落一絲淚來。
讓拾蘭嫁至驪國,使他徹底失去了小女兒和阿姊。
蕭鏗心中始終有一個不解之處,是瑰里告訴拾蘭,因為葛蘭已經嫁到大族,所以她便不可能再留在大京。這竟和自己先前所想相差無幾。莫不是什么人告訴了她,又或是……這是她自己的想法?
蕭鏗決定召瑰里入宮一問究竟。
瑰里緊緊捏著衣角,隨侍人穿過長長宮道來到圻殿門口。她幾乎料到了伯父將會對自己說的話,深吸一口氣,雙眼一閉就邁了進去。
蕭鏗靜靜看這她走進來,向她指指桌幾對面的位置,示意坐下。瑰里卻頓感惶恐,照舊行禮:“臣女瑰里參見主上。”
蕭鏗總覺得她對自己有幾分懼怕,卻也一時猜不到個究竟。他寬慰地笑了:“瑰里,不必如此客氣。”
瑰里依舊是低眉斂目,默默而坐。
蕭鏗見瑰里坐下,神態依舊不改,便察覺她實際甚是緊張。蕭鏗微微一笑道:“不必緊張,今日伯父召你來,只是想問點事情。”
問點事情……瑰里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拾蘭將要嫁到驪國的事情,是不是你同她說的?你是如何知道的?”
自己最恐懼的事情既成事實,瑰里忽然跪倒:“是臣女同她說的,臣女只是自己猜測,沒有聽到任何他人之言。無意越矩,主上要降罪便在瑰里一人!”
蕭鏗用雙手將她扶起:“我并沒有說要治你的罪啊。”
瑰里驚訝又不安地看著蕭鏗,不治罪,那這般正式地同她談論這個話題是為什么呢?
蕭鏗道:“今日召你前來只是想了解一下,你為何會這樣想?”他早就知道,瑰里的才智幾乎不亞于她父親的當年,這樣的預判,只能是她自己的所思所想。
瑰里依舊不肯放下心來:“伯父,瑰里不敢在此方面胡亂猜測。”
蕭鏗沒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桌角疊好的一方紙,瑰里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隱約看到紙里面有字。蕭鏗將目光移向瑰里,看著她的眼睛:“瑰里,伯父知道你的聰慧,日后你必將是要發揮自己的才能,為夫君、為家庭、為大琰帶來榮光。現在有很多事情,我需要讓你第一時間知道。我見過拾蘭了,她已經接受了嫁至驪國的安排。”
此事在三年前湜上之盟過后就多少有所傳聞,瑰里還記得,那時她是不信的。可如今這已成為確鑿之事,她并沒有像當年一樣驚怒或質疑,而是無悲無喜地如同聽家長里短一般,即便蕭鏗不說,她也認定了這個事實。
殿內寂靜片刻,蕭鏗復問:“如今,可以把你的想法說出來了嗎?”
瑰里只見推脫不掉,便只得以一種更悅蕭鏗之耳的方法講出來:“葛蘭姊和拾蘭姊都是伯父賦予極大使命的女兒。葛蘭姊助伯父安內,那么拾蘭姊,自然是將他國的事情交于她了。”
蕭鏗緩緩道:“我還以為你會說,是因為湜上之盟。”
瑰里道:“這當然是一種同云賀抗衡的手段,但是更重要的是,云賀是否嫁女,都不會影響您這一刻的決定,葛蘭姊留在大京,拾蘭則必然反之。云賀嫁女,只是您和云賀主一種君王在決策上的默契,拾蘭的婚事也就因此顯得更順理成章和理所應當。”
蕭鏗悅極:“善哉!”
眼前的這個少女,在思維上已然開始帶有君王的氣度,談吐舉止更是守極方寸,像極他弟妹衛氏的當年。他想,在西疆歷練的那三年和在軍營習兵書訓三軍的日子必然不可忽視。
如果在未來,能給她一份權力該多好……
不過蕭鏗立即打消了這個想法。她再聰明,也是個女孩,難不成未來在朝堂上還出個女公女侯不成?
蕭鏗問:“這些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有什么別人告訴你?”
瑰里答:“奚為我自己的所思所想。”
蕭鏗又問:“拾蘭又是如何問你的?”
瑰里道:“拾蘭姊同我說她最近得了一件頗為繁復的華衣,拾蘭姊說這可能是嫁衣……”
蕭鏗點點頭,這件衣服,確實是他委托衛王后讓宮內暴室辦的。
果不其然,在蕭鏗召見瑰里的第二日,拾蘭一月后將出嫁驪國的消息便由圻殿派出告知天下。除了拾蘭出嫁,還有四公主蕭薈陪嫁。
此時,衛騮正同瑰里在酒肆內閑坐。
衛騮替瑰里倒了一杯酒,面色頗是擔憂:“聽聞昨日主上召見你去圻殿了啊,說的事情指定同拾蘭公主的婚事有關。”
瑰里不想他擔心,于是趁機打趣:“三郎君啊,你這么聰明,怎么不猜猜為什么主上召見的是我?”
瑰里眨巴眨巴眼睛,等待著衛騮的答復。
衛騮并沒有回答,而是輕笑著看著她。瑰里復又暗罵此人愚笨,面上忽而陪笑,當著屋內充斥著愉快的氣息時,瑰里忽而正色,挑眉道:“因為我比你厲害唄。”
衛騮早就料到她在這個問題上會使壞,卻也沒想到她在自己面前時,這顆心已然膨脹到如此地步——一定都是先前自己慣的!
衛騮不屑地撇撇嘴:“什么啊,一定是你跟拾蘭公主透露了什么風聲,她不信,然后去找了主上,主上便找你了對不對?”
見衛騮猜中這其中的前因后果,瑰里也瞬間覺得沒趣,卻不像小時候一樣從他那里索取讓步,或佯裝生氣尋求安慰,而是些許正色道:“她和我說衛王后忽然命人做了一件最華麗最繁復的重衣賜給她,還配了許多南方進貢的上好的胭脂啊、飾物啊,誰都會覺得這其中不簡單的。倒是我那個笨阿姊,自己一點都沒覺出有問題來。”
衛騮也道:“聽你這么一說,拾蘭公主出嫁驪國的事情,倒也變得合情合理了。”
瑰里想起往事,心中也覺出幾絲涼意來:“你還記不記得,這件事情在三年前就有流言,卻沒想到在如今成為了事實。你那時候和我說,我是不信的,甚至……”甚至還對蕭鏗抱有念想,想到他竟會費勁心力同荎驍打了一場暗仗,將自己從云賀人手中救出來,便認為他怎也不會如此無情。可如今,這種幻想卻徹底破滅了。他連拾蘭都可以舍棄,自己又何嘗不能?他救自己回來,真的只是因為愧對自己的父親嗎?
衛騮當然知道她這一段話的重點在于蕭鏗,卻沒有說出來。他得知此事時也頗為震驚,心中的想法和瑰里相差無幾。但他勸瑰里道:“你也勿要這樣想主上了。此詔令一出,或許也有不少人和你有一樣的想法。但嫡公主婚嫁畢竟算是國事,沒有三族族長和各高官重臣的一致認可也是辦不成的,他們既然認為這樣可行,便一定有道理。再者說,要是有比驪王更好的選擇,你覺得主上還會這樣安排嗎?”
瑰里問:“所以你覺得為什么非驪王不可?”
衛騮道:“很多人都認為是因為湜上之盟,因為這是大家能想到最合理的原因。但我覺得恐怕未必……若干年前,云賀主不就是在沒有任何盟約的情況下,將他的大公主嫁驪王為妃嗎?”
瑰里聞后欣喜:“所以你也覺得,盟約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衛騮道:“當然了,即便沒有盟約,今日之事照樣來臨。只是這個盟約,讓大家都不得不信拾蘭公主必將出嫁驪國這件事。”
瑰里放要贊同,然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你覺得,為什么要讓薈姊陪嫁呢?她是庶出,去了只能當個媵人,驪王后宮又那么多女人,她性格那般忍讓退縮,哪里能過得好啊?那陪嫁之人頂多選一些各大族長之弟的女兒,哪能讓一個公主來擔任這樣的職責?”
衛騮思索片刻,道:“我并不如你了解四公主,但我覺得她一定有什么可以在日后幫到拾蘭公主的地方。”
蕭薈母妃出身低微又亡故得早,瑰里也知道,她這么些年在宮里舉步維艱,忍過了一件又一件事,同拾蘭完全相反。拾蘭的心思又不如她多,若是沒有蕭薈的陪同,興許真的會輸給那些女人手里,從而壞蕭鏗的棋局……
拾蘭姊馬上就要離開自己,瑰里最擔心的時刻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