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傳聞里的神山，是千百年來不曾改變的神山，是被人們所信奉著，給予人們潤澤的神山。
然而這里又少有人煙，除卻山腳下幾戶人家上山樵采，似乎并不能見到什么別的人。
最熱鬧的時候，是逢年過節。神山便會有人間的來客。
他們大多在樹上掛滿紅綢，祈望著什么。紅綢上或寫著字，也或者沒寫，這并不打緊。人們對神明總是抱有著別樣的期望，即便是不將祈愿寫下，神明也一定可以知曉。
神明往往沒什么閑工夫管人間的瑣碎。可偏偏祈是個散仙，常常下凡看看神山上滿樹的紅綢。
祈很愿意去管那些誠摯的祈愿。給自己找些樂子，他是這么說的。但誰也知道，祈是個心善的神，見不得人間疾苦。
所以掛上的紅綢，許下的愿，往往靈驗。人們覺得是奇聞，口口相傳，說這是神山。
那日是正月十五，最是人間熱鬧的時候。來神山祈愿的人卻意外的不多。今年是個豐年，災禍少些，也自然沒了求神的必要。
祈也樂得清閑。
于是便在神山里閑走，折兩枝花。雖然是深冬，梅花卻開得很好，幾乎有了春意。到底是立春了，祈將折下的梅花別進了衣襟。他不常折花，這是頭一回。
他是那樣良善的人，連花也憐惜得很。
從折花處向著西南，走了二十九步。見了山南。祈見了她，幾乎怔了一怔。
那時山南正倚在梅樹下，闔著眸。誰也不知她究竟是否醒著。
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那梅樹下看了她多久，那日山南穿著白裙，一頭青絲隨意披散著。比起他來，她才更像是不沾塵世的神仙，那是祈心中唯一的想法。
山南也感受到了人灼熱的目光，微睜了睜眸，便看見那樣無措的少年人，長久地，幾近于著迷般瞧著她。
衣襟上，還別著一枝梅花。
祈似乎也知道了自己看著人家實在是失禮，然而對上山南那雙純粹的眼，卻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像凡間那些情竇初開的男子一般，將衣上別的梅花往山南懷里一送。轉身離去時，也有了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這么多年來，祈從來都是那樣處變不驚的人。這樣慌亂無措，于他，還是頭一遭。
先前，祈從未見過山南。
山南從沒出過神山，雖然熱鬧時也見過許多人來祈愿，但從沒人太注意過她。
沒人覺得這樣平凡的少女，看著十幾歲的年紀，已經在神山活過了幾百個春秋。
山南自然知道自己是個凡人。至于為什么自己沒有過和他人一樣的生老病死，山南說不清。她覺得也或許來祈愿的人，說的是有些道理的。這是神山，而她，大抵便是得了神山的庇護。
她并不知道神山外的人間是怎樣的光景，所以只是覺得奇怪，為什么往年人滿為患紅綢滿樹的正月十五，那日如此冷清。她并不知道豐年兇年的講究。
她唯一知道的，便是那日的神山少了幾分煙火氣。不過幸而山南不太在乎，幾百年來她都這樣過來了，少一時熱鬧，對她并沒有什么別的影響。
既然少了來祈愿的人，也少了些許樂趣。她沒處尋開心，只得隨意找一處，臥著歇一歇。
那梅樹上的梅花開得極好，她也不知歇了多久，睜眼便對上了少年人的一雙含情目。
少年人略顯局促將梅花遞進她懷時，她心中暗笑。她不會不知道這是神山外的那些人向心上人示愛的行為。她覺得，神山里梅花開得這樣多，又這樣盛，并不缺這一枝。
若是可以，該給她送些人間街市上討巧的玩意才好。
山南不知道祈便是管這山的山神，也并不知道，祈這樣散漫的神仙，也會動了凡心。
山南只記得在那個無人問津的神山深處，那個雙目含情的少年，送了她一枝梅。
祈沒有料到，自己平日里給神山的潤澤，除卻了庇護神山，還庇護了那個神山里的少女。
盡管少女這個稱呼并不妥當。祈看得出，山南少說也有百歲。可是她又有那樣清澈的眼神。他幾乎以為她就是神山外那些十幾歲的少女。
山南和那些十幾歲的少女，也沒什么分別。
過了立春，近驚蟄的時日。來神山上的人又漸漸多了起來。還不到清明，不該播種，卻有那樣多的人來祈愿。
祈猜得出，人間又有了苛政。
于是還沒生長起來葉芽的樹枝上，又爬滿了紅綢。紅綢上，寫著字或沒有寫的，都是一個愿望。
都求一個平安。
那幾日祈幾乎要生出白發來，那樣多的愿望，讓他幾乎什么也顧不過來。連那樣足以毀滅神山的火焰，他也沒有注意。
從來沒人想過也許那場山火是人們自作自受，所有人都以為那是一場天譴。譴的是不平的世道，卻燒光了曾完成他們祈愿的山。
那是祈的山。
人們總是習慣這樣事不關己的道理，自家是平安的，至于許過愿的山，山上和他們平等存在著的生靈，不論死活，一概與他們無關。人們的眼光也大多短淺，誰也不去預想神山若是荒了，又該去何處樵采謀生。
然而這又確實是他們所信奉過的山，只是紅綢被燒作了灰燼。
祈再上神山時，神山已經化作了荒山。他辨認不清滿地灰燼中，是否有他的山南。
那是他庇護著的少女，是他的山中的人。
神山到底是神山，那荒蕪的山在傳聞中一夜間又恢復了往日間的生機。人們照舊上山樵采，遇事也不忘掛紅綢祈愿，神山仍是神山。
人間的話本又寫滿了傳說，說是有神仙為了神山獻出魂魄，也不知是為了神山繼續守護人間的安定平和，還是山中那位的美人。
人們大多沒有發覺那一日是驚蟄。
山南再醒來時，便看見早春的花開了大半。倒是梅花有了些衰敗的意思，有些憐人。
不知多少年來，山南再也沒在這神山，見過梅花開。她亦沒再見過，遞給她梅花的少年。
若將正月十五那時稱作初見，到了那日她醒來，恰是二十九天。
山南幾乎要忘記祈那雙含情目，和那二十九天里的情意。她只是記著，那日是驚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