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后的兩年如水般平靜度過。雖然經歷了四季輪換,但在我的印象中,收容所始終是陰郁的冬天。這里仿佛沒有色彩,一切都是灰蒙蒙的。
兩年間有26個老人去世了,卻誕生了12名嬰兒。時不時還會有人失蹤,想必他們也是被超智人領走了。
幾名工程師率領居民將遠處湖泊中的水連在了小區的凈化裝置上,又從裝置連到了建筑的地下管道上,并在排水管道的盡端修建了一座化糞池。這樣我們便結束了出門排隊打水的日子,也不用每天跑到老遠去倒痰盂。終于過上了像以前一樣方便的生活。
光伏發電機依然躺在屋頂和停車場上,使每家得以正常用電。但由于能提供的電量實在有限,冬季大部分還供給了電鍋爐房,因此中途也出過不少故障。幸而居民中有專業技術人員,每次都能順利解決。但幾次停電之后,居民用電也變得小心翼翼,再也不敢使用大型電器。
雖然收容所里有幾臺網絡交換器,然而依然沒法互聯。每家的座機還是接通不了,電腦也連不上網。能讓人們遠距離溝通的,只有十幾臺對講機。而它們全部集中在管理層的手中。超市的收銀機早已廢棄,我找零的手法卻越發熟練。
原來的收容所所長退休了,一位40多歲的企業家被推選為新所長。他成立了一支護衛隊,作為收容所的警衛力量。
大門口貼著所長為這里擬定的法律條文,農耕區的一處偏僻角落甚至還用夯土壘起了一座小小的監獄。
魏哲被從農耕區調到了護衛隊,成為了一名佩戴木棍的守衛者。
人們還是不愿出門,但據說外邊的野獸少了很多,卻出現了許多奇形怪狀的建筑。當然,這些都與人類無關。時不時會有一群白色的方塊如飛鳥般從收容所的上空掠過?!澳鞘浅侨说娘w巢,是他們的家?!币晃晃锢砝蠋熯@樣給大家科普。至于他是怎么知道的、說得對不對,人們懶得深究,也無從考證。
如果說這平靜如水的生活蕩漾過一絲漣漪的話,那就是我去過一次虛擬天堂。
那是在陳葉被領走的三天后。我無法再等待下去,一大早就準備好了干糧,帶上卡片,騎著自行車踏上了荒蕪的土地。
平整的路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淺不一的泥土,自行車騎起來很費力。很多行道樹還保留著,可中間的道路沒有了,只剩下黃土。我順著行道樹的方向騎,只知道虛擬天堂是在東北方向,但騎到午后都沒找到。我意識到自己偏了航,又轉頭向南方摸索著前行。
幸運的是,一路上除了碰到兩只狐貍和一窩刺猬之外,并沒有遇見過于兇猛的動物。在最后一抹夕陽將消失的時候,精疲力盡的我終于看到了奧森的入口。
公園里的樹木很多保留了下來。從奧森入口到虛擬天堂的路也沒有消失。路兩側的遺言木牌還靜靜地侯在原地。它們顯得舊了,很多掉在了地上。可風吹來,簌簌的聲響依舊。
進入大廳后,依照魏哲說的步驟,果然一扇門在我右側開啟了。
我進門之后,發現自己竟飄在空中,身體像紙片一樣輕,周圍一片漆黑。我勉強看到了腳下一米遠的地面和四周的墻壁,知道自己在一間屋內。低頭稍一俯沖,我便飄了下來??晌彝耆珱]有踏上地面的觸感,反而由于下沖的速度太快,雙腿穿進了地下。
于是我試著調整,將自己懸浮在距地面10厘米的高度上,游走著環顧四周,才發現一尊巨大的佛像屹立在中央。這里地方不大,層高卻很高,周圍是精美的石梁柱。我意識到自己是在一座塔內。
游走片刻,我找到一扇拱形門,伸手想去推,卻什么都沒有碰到,胳膊穿門而過。我順勢將身體全部穿到室外,才發現自己身處一座青山之上,身后是一座九層的石塔。頭上艷陽高照,天空一片蔚藍。
我飄動著下山,專抄樹林掩映的小路。遇見攔路的枝葉也毫不費力地穿行過去,葉子都不會搖曳一下。沿途遇到了幾名游客,我想去打聽位置,卻發現他們看不見我,也聽不到我說話。
下山后,看到了公路和林立的高樓。在行人的交談中,我才弄清這里是BJ四區西側的一處景區。
我飄過四區和一區間隔的湖面。欣喜的是,飄動的速度完全隨意識控制,可以出奇地快。在廣闊的湖面上,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支離弦的箭,輕松地掠過往來其間的傳送船,徑直射向一區的位置。
距離母親進入虛擬天堂已過了3個多月,天堂內的時間便已度過了15年。路邊的建筑已有些舊態,可大體格局還沒變。我依然記得回家的路線,不禁感嘆著這里比現實世界更使我熟悉。
膠囊車不再是單一的白色,而是變換出了各種款式。街道也不像之前那樣一塵不染,多了灰塵和斑駁的痕跡。
路上再也看不到一個虛位,行人看上去都很年輕,偶爾會看到幾個小孩蹦蹦跳跳地玩鬧,卻沒有見到一個老人。
我來到千島小區的門口。樓的顏色由原先的白色變為了藍色,想必重新粉刷了立面。滿懷緊張與興奮,我飄到了自己家的窗外穿行進來。
而環顧四周后,這個家給我的感覺卻只有陌生。屋內的布置完全不一樣了,熟悉的家具一件不剩。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我不曾見過、也不知用途的電器。這些白色的電器姿態各異地立在房內,使家里散發出一股神秘的科技感。像阿心的小貓也已不見蹤跡。只有我臥室那扇白色的門,似乎還保持著原樣。
廚房傳來響動,我飄到廚房的玻璃門外張望。一個女子背對著我,正將3枚雞蛋放進一個白色的圓盒中。
難道她搬家了?我望著女子婀娜的背影暗自琢磨。母親進入天堂的時候,告訴我她想重新開始,初始年齡會設置成28歲。然而過了15年,她也應該是個43歲的中年人了。
面前的女子梳著馬尾辮,頭發染成棕色,讓我和43歲這個年齡對不上號。這時女子轉頭望向櫥柜,我才認出那張熟悉的側臉。
這是我小時候母親的臉。歲月和疏離讓我忘了這張臉,現在記憶卻又翻涌上來。
“媽!”我忍不住叫出了聲,過后才想起她聽不見。
可母親竟轉頭看向我的方向。我愣在原地,不知作何反應。只見母親向我這里望了望,眼神中一片茫然,而后又轉回頭去:“難道是我聽錯了?”她自顧自嘀咕。
“丁零零丁零零”伴隨著一陣清脆的風鈴聲,母親旁邊出現了一塊藍色矩形屏幕,上邊顯示出一個男人頭像,下邊寫著“老徐”兩個字。
“接聽。”母親看了眼屏幕后說。與此同時,男人的頭像擴大了,漸漸變得立體。而藍色的背景也已消失,形成了一個虛擬的半身人像懸在半空。
“老徐,怎么了?”母親沒有看他,一邊低頭擺弄著圓盒一邊問道。
“剛見完客戶,我在回家的路上了。”虛擬人像30歲左右的樣子,五官端正,眉宇間透著一股成熟的英氣,卻自帶一種親切感。
他似乎很疲憊,一只手按摩著鼻梁?!案陕锬乩掀牛俊?p> “做飯唄。”母親將兩顆西紅柿放在剛剛的白色圓盒中,“今天吃番茄燴飯,怎么樣?”
“行啊,我在膠囊車上,一會就到家?!蹦腥舜蛄藗€哈欠說道:“不過晚上還要參加個虛擬會議,今天早不了?!?p> “知道了,吃完飯我也得在家辦公呢?!?p> “幺幺呢?”
“在書房聽課呢,”說到這里,母親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她這幾天好像對物理特感興趣,每次下課都給我講半天。”
“呵,咱們這世界居然也學物理?”男人頗感新奇。
“噓!”母親緊張地向左側的門望了望,壓低聲音道:“你瘋了?這些事要對后代保密,你可是簽了協議的!”
“我錯了,老婆?!蹦腥搜鹧b打自己嘴,母親被這一舉動逗笑了。
“讓幺幺好好學吧,我聽說最近又加了個考古的補丁,把一些古墓、化石什么的在地下生成了。以后幺幺又有歷史可以學了。”
“你還說?!”
“不說啦,我一會就到家了。”男人滿不在乎地笑著。
“一會見,拜拜。”母親說完后,虛擬人像瞬間消失了。
我望向廚房左側緊閉的門,那扇門后原本是我的臥室。
穿墻而入后,我發現臥室的布局果然也已改變。它現如今更像一間書房,一張白色的長桌放在中間,一面藍色的弧形屏幕正對著書桌懸在空中。這面藍色屏幕也沒有厚度,四周卻有一圈白色邊框,透明度和顏色也與初進天堂時的專屬屏幕有所差別。
“沒準兒這是人類自己發明的?!蔽野底宰聊?。屏幕上寫滿了公式,而它正對面,坐著一個10歲左右的小女孩。她正趴在桌上寫著什么,旁邊站著一位穿著職業套裝的女人,正在俯身查看女孩寫的內容。
而這女人身體卻是半透明的,也沒有影子,我猜測和剛才的“老徐”一樣,也是虛擬影像。
“遵循能量守恒,是我們的第三大定律,選C是對的;重力加速度是9.8米每秒的二次方,也是對的?!迸颂痤^,滿意地沖小女孩說道,“這次測試又是滿分,表現不錯?!?p> “謝謝老師?!迸㈤_心地一笑。
“這幾天進步很快啊,是不是家長也在輔導你?”
“他們才不懂呢,”小女孩驕傲地仰著頭,“都是我自己學的?!彼V劬︻D了頓:“老師,我想問你個問題?!?p> “說吧?!?p> “為什么會有這些物理定律呢?”
“因為這是這個世界的規律呀。就好像每個國家都會制定法律一樣,正因為有了這些規律,我們才能正常地生活在這里。不然的話,我推你一下,你卻向我這邊倒;你把垃圾倒在地上,垃圾卻飛到空中。那這世界不是就亂套了?”
“那是誰制定的這些規律呢?”女孩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這你可問到我了,”老師笑著說:“可能是大自然的造物主吧。”
“造物主……”女孩默念著這個詞,“那為什么造物主把重力的加速度規定成9.8米每秒的二次方,卻不是其他的數值呢?”
“為了和以前的世界一樣唄?!?p> “以前的世界是什么意思?”
“啊…沒什么?!崩蠋煵煊X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轉移了話題,“下課啦,快去吃飯吧。明天是到校日,別忘了來上集體課?!?p> “老師再見?!毙∨⑦€想問點什么,可看到老師已經轉身,只得拿起桌上一個類似遙控器的東西按了一下,老師的虛擬影像隨即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