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敏和劉學在BJHD區民政大廳離了婚，倆人都還是北京戶口。

　　以后再也沒見過一星。他不接電話，最后她終于不打了。盡管知道他一個朋友在哪里，通過朋友不難找到他，陳敏不愿意這樣做。他們認識時，她已經是有夫之婦，倆人在一起是不名譽的。她不希望朋友參與這件事，直到一星自己愿意公開她的存在。

　　此后的幾年就像一場噩夢。一個夢境經常騷擾陳敏，就是她沉入海底，周圍都是古代的大怪魚，龐大丑陋，悲哀地無聲地游著。有時候白天也像沉入深海，周圍漫起海水，一直將屋頂淹沒，陳敏躺在水底，靜靜看著水面上的波紋。她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已經死去了，一星出現又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倒車了，她被第二次碾壓了。但是，從第一次見面到最后一次，不都是她欣欣然自愿的嗎？

　　她在武漢光谷的一個小區獨自住了半年，對面是中南政法大學的美麗校園，每天下午去校園里湖邊的長凳上坐著，以為風景和年輕人朝氣蓬勃的臉可以緩解她的抑郁。后來父母看出閑著對她不好，通過關系在上海一所大學給她找了個輕閑的職位。工作可以應付，只是日漸焦慮，兩年時間快到了，她必須回西雅圖將學業完成。

　　2009年秋天又回西雅圖，讀了一年多，也有拿到A的大課，但多數是B。深海夢境經常嚇得她半夜叫出聲來，然后周圍是奇怪的各種聲響。2010年夏天的時候陳敏徹底自閉了，她白天不出門，只在深夜去附近一個24小時營業的超市買點吃的。日夜在屋里點著蠟燭，望著蠟燭的微光，感到一絲暖意。所有人都認為陳敏應該住院了。她進了西雅圖一家精神?？漆t院，接受了治療。兩個月后出院，直接飛回中國?；氐礁改讣易×藥讉€月，那是漢江邊的一個三線城市，有著二千年的古老歷史。

　　陳敏家里陽臺很大，早晨的陽光把它照得亮堂堂的。擺著一把藤椅和一個玻璃茶幾，冬天的時候，她媽在這里曬太陽，她爸在這里抽煙。面對著一個幽靜的院子，跟院外的喧鬧形成鮮明對比。陽臺外的那棵大樟樹，是院子里最高大的一棵。同時種下的，就我家風水好，她媽說這話的時候，是2007年，陳敏生病不久。陳敏每天望著大樟樹，想著生命一天天流逝，而自己已失去了生活的力氣，這個世界已經與她無關了。不知不覺中，孩子已經長大；父母似乎并未太老，她爸每天拖地，地上的瓷磚總是干凈得能照出人影。經歷了好幾位長輩的離世，陳敏突然發現，每個清晨能看著太陽的光灑在樟樹葉子上，是多么的幸福。生老病死，每人都逃不掉，可每天每天，太陽仍會升起，將每片葉子照得透明，嘹亮得如同小號。

　　2011年春天，陳敏還是回到BJ，因為這里有最好的精神科醫院。她定期去北大六院看醫生，堅持了好幾年。因為復雜的癥狀，她無法去上班，只能在家做自由翻譯，可以根據身體狀況安排自己的工作。

　　一星揮舞著棒球棒的影子，多年以后，終于如一艘帆船，漸漸淡出她心海的地平線，雖然她和老同學們K歌時，仍然喜歡唱那首老歌，Christina Aguilera 的Hurt：

　　Are you looking down upon me

　　Are you proud who I am?

　　There is nothing I wouldn’t do

　　To have just one more chance

　　To look into your eyes

　　And see you looking back

　　只是，就算一星真的再看她一眼，又如何呢？也許，最后他看著她那失望的一眼，已經足夠了。失望，證明希望過，或者，他愛過她吧，也曾想過和她共度此生吧。那么，這就足夠了。也許，她只是喜歡這種心里有人的感覺，真正與他白頭偕老，她能給他幸福嗎？她不自信。

　　或許，圓滿的愛才會有徹底的空。《紅樓夢》里，寶玉的出家，不是因為他沒有娶到黛玉，而是因為黛玉臨死都戀著他，這份滿足了的愛，造成了生無可戀。陳敏的心中，是一份未竟的愛，一星最后那失望的眼神，已經將她永遠系在此岸。

　　每次去北大六院拿藥，公交車都會路過一星的工作單位，陳敏甚至知道一星的房間號，但她只是看著那個寬闊的大門，從不下車。他已經結婚了，是一個約翰霍普金斯的朋友說的，而這個朋友，恰巧是一星的上司。世界就是這么小，但是距離卻是連鵲橋也沒有的銀河系。就算見了他，能說什么呢？就讓時光停留在他揮手作別的一刻吧，至少那一刻，他是傷心的，他失望的眼神讓陳敏燃起了對自己的希望。為了他，她愿意成為一個更好的人。

　　杜拉斯說，再也沒見過世界上還有另外一條河像湄公河那樣美麗而狂野了，裹挾著一切，靜靜匯入望不到邊的大海。每個人的血液都是一條河，狂野而壓抑的河流，在歲月里流淌。傍晚的自行車流，漢江邊停滿了大大小小的貨船，有人在河里游泳，河邊總是有風，但刮過去與她無關。站在旁邊的駿駿也與她無關，她只是透過他的身體，去與世界獲得一點溫熱的接觸。其實，一星對她而言，又何嘗不是呢？

　　一星給陳敏看過一本英文書，On the River，題詩是T. S. Eliot的詩Hollow man。其實陳敏最喜歡的是這位詩人的《圣灰星期三》（Ash Wednesday）：

　　萬寂的女士

　　安寧而苦惱

　　撕碎而完整

　　記憶的玫瑰

　　遺忘的玫瑰

　　精疲力竭而生機洋溢

　　焦慮而恬靜的

　　唯一的玫瑰

　　現在就是樂園

　　那里所有的愛情結束

　　沒有滿足的愛情的

　　最終的折磨

　　滿足的愛情的

　　更大的折磨

　　沒有盡頭的不停的

　　旅程的盡頭

　　無法結論的

　　一切的結論

　　沒有詞的語言以及

　　不是語言的詞

　　光榮歸于圣母

　　因為在那樂園

　　愛結束一切

　?。ㄍ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