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非大善之人,也不是大惡之人,死了后要有七七四十九天的時間才能輪回轉世。
頭七的時候,我見到了她,她的眼里已經沒有了淚水,但依舊通紅,不時地還習慣性地揉揉腫脹的眼圈,她說他恨他把這一攤子都留給了她,說他倒安生了。
嘆了一口氣,她接著又說他的病看得遲了,早一年治療或許就能痊愈了,可她又抱怨他不舍得花錢看病,不舍得花錢吃藥,他總認為自己沒有病,是醫生說他有病,他說醫生都是騙人的,騙他的錢,她說他被別人騙了一輩子,不想再讓人忽悠了,他把錢都存了起來,只進不出,說是再湊上一年半載小兒的首付就有了,小兒有了房子就能娶到媳婦了,有了媳婦就有了家了,他也就心安了。
她說他引誘了她哄騙了她,那年她才十七歲,人長得好看,村里村外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但她都因為自己還小而沒能認真看待。
有個小伙子是個木匠,有著祖傳的手藝,做門窗蓋房子套棺材都是一把好手,家境殷實,很被父母看好,于是最后媒人和小伙子都來她家提親了,那個小伙子個子又高,人也很是穩重,可她總認為自己還是個孩子,心里空空的都是對那未知生活的害怕。
她背著父母偷偷地跑了,跑到了這個小山村她的一個遠方表姐家,她卻遇到了進來借打氣筒的他,她本是來避婚的,他卻看上了她,而她也戀上了他。我問她愛他什么?她說不知道,只是覺得他有氣質,像個有知識的學生,她又說他本應該補習一年就能上大學的,可他父親卻在他上高三那年去世了,也就沒人供他繼續念書了。她聽了他的遭遇就哭了,這也是她第一次為一個陌生的男人流淚,她同情他,也就心里揣上了他。
他們結婚后就進入了包產到戶。他家里很窮,父母都反對她的選擇,但她樂意,父母就她這么一個女兒,拗不過又怕她跑了,只好勉強同意了這門親事。她說那時候小,也不知道喜歡他什么,就是覺得他越可憐她就越難過,越是難過也就越是憐愛他。
他家里拿不出像樣的彩禮,結婚的衣柜都是她父母定制的,他只拿來了六百塊錢和一塊手表作為聘禮,父母又全給了她。她苦笑著說就連他們家待客的豬肉都是她們家送過去的,她就那么坐著一輛手扶拖拉機稀里糊涂卻又明明白白地嫁給了他。
我問她他愛她嗎?她說無所謂愛也無所謂不愛,他聽他媽的,而他媽又疼溺他的小兄弟,他們家里窮,吃的住的她都不習慣,他媽就認為她矯情受不了苦,罵他娶回了個公主,還說這往后日子肯定不好過。
她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連口雞蛋都沒得吃,更不要說肉了,她媽心疼她,給她帶來了肉雞蛋還有清油。她說母女是連心的,雖然結婚后,她從來都沒有給父母訴過苦,但母親總是在她想什么的時候就會送來什么,她說她的婚姻是她自愿的,她不好對父母傾訴什么,有苦只能自己受,有淚只能自己咽,說道這里她自嘲地吸了吸鼻子。
她說他們家離她的娘家很遠,她與婆婆發生了爭執,他有時候為了他母親的面子也會打她,說到這里她暗自神傷,眼圈又變紅了,但卻溢不出淚來,嘴角上揚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說他打她又哄勸她,害怕她跑了去娘家,她說他害怕她跑了再也不回來,就總是守著她,她叫她出去打工,他出去幾天,最多也就半月不到就偷偷回來,擔心她們婆媳不和爭吵,還是不放心她,怕她受氣跑了。
她說大兒五歲時,她又生下了小兒,她無力撫養,婆婆又不待照看,她就給父母捎了個消息,她說她的小兄弟就把大兒放在背篼里用自行車帶回她娘家里去了,她也就輕松些了,雖然心里也舍不得孩子離開自己,但一想到孩子在娘家里會吃上白面饃饃,她又心穩了。
她說他是個文人,喜歡看書,就是不會掙錢,她叫他出去學學手藝他只是當耳旁風,她說家庭困難親戚朋友就不太待見他好,她說他很敏感,他怕別人瞧不起,就故意避免跟人接觸,接觸的人少人也就變得沉默少言了,很多掙錢學手藝的消息也就斷了,他也就逐漸淪為一個靠出賣體力賺錢養家的男人。
眼看著孩子們大了,家里經濟狀況也沒有多大的改善,她心急如焚。她說他們住的房子是五十年代的土房子,只有一間,她說她最害怕下雨天,她害怕山洪下來把房子孩子沖走,她又說她也害怕冬天報紙糊的仰塵里的老鼠,害怕老鼠掉下來咬了小兒的耳朵,她說她那個時候特別羨慕蓋了新房子的人家,她期盼自家有朝一日也會蓋起一院新房子,這個成了她半輩子的夢。
后來,還是母親隔三差五來幫她,幫她種田鋤草磨面做飯洗衣服,她說大兒上初中的時候她母親就讓她兄弟把大兒帶走上初中了,她母親又把小兒接到她娘家去上小學,她就沒有了牽絆擔憂,就隨著他一起外出打工了,兩個人掙錢生活慢慢有了盼頭。
她說他們早年打工到過很多地放,省城縣城鄉鎮,干過很多種活,挖土方洗沙子活水泥,無論遠近不管臟累,只要有錢掙,工資利索他們都去,她還說他們最遠去過海邊的一個城市,那里工錢高發錢也按時,就是熱得要命受不了,說這些話的時候,她的眼里閃著憧憬的光,面部泛起些許紅鱗。
我問打工累嗎?她愣了一下,苦笑著說怎么能不累呢?看著她的表情我突然自責起來,多少農民工背井離鄉四處奔波,他們累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理,有的遠離妻兒有的拋下老人,不就是為了賺更多的錢,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嗎?
她說他們最累的時候是大兒上大學那段日子,她清楚地記得他辭了相對輕松的照看自行車的活計,帶她來到一個離省城不遠的山溝溝里,他就在一個沙場洗沙出沙,那個活重呀!她講到這里時又苦笑著揉了揉眼睛,接著說為了解乏他大把大把地往杯子里裝茶葉喝茶水,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晚飯后他也不閑著背著個蛇皮袋子沿路撿拾瓶瓶罐罐廢銅爛鐵,就是為的讓大二在大學里吃得好一些,不要為學費分心。
她說他給他們幾個洗沙的男人們做飯,早飯后她也會提著個竹籃子滿山勾勾地找山枸杞挖枸杞子的根,那個根曬干了就是錢,可以當做藥材用的。我說你們真是累呀!她看看我又看看墻上大兒上大學時的照片說沒活干了才累,那個時候有盼頭就不覺得累,現在孩子們大了反覺得累了。
我問你累啥呀?她不搭話站起身子眼睛直直地瞅著他和小兒的照片,思緒綿綿而悠遠,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她有她的世界,她也有他的世界,她還有他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