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桑的病情確實比較復雜,大家給出的意見跟之前病歷上寫的幾乎完全一致:
1、患者虹膜粘連導致無法散瞳,這種情況對手術操作造成了很大的限制;
2、瞳孔括約肌硬化,虹膜可見新生血管,大大增加了手術中出血的風險;
3、晶狀體前囊膜增殖硬化增加了撕囊的難度,會使得晶狀體核娩出困難;
4、按照規范手術需要在炎癥控制三個月以上才可以進行,但是患者自從起病以來一直沒有接受正規的治療和隨訪,現在根本無法確定炎癥是否已經處于靜止期足夠長時間……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一共給出差不多十條不能做手術的理由。
最后米倩做了總結發言:貿然手術可能激發眼內炎癥反應、青光眼、視網膜脫離等嚴重的并發癥,后果將不堪設想。所以建議繼續密切觀察病情變化,如果炎癥能穩定三個月不復發,到時候可以讓患者到京城做手術。
剛才給洛桑做檢查的時候,我看到卓瑪的眼睛里充滿了期待的光芒。可是隨著病例討論的進行,卓瑪的眼神漸漸黯淡下去,連那長長的睫毛都顯得無精打采。
也許是被卓瑪的眼神觸動,幾乎在一瞬間我就作出了決定:這個活兒,我接了。
講完之后,米倩發現我坐在角落里怔怔地出神,沒有參加討論,可能又對我的態度不滿了。
“劉副組長,對于患者的病情,你一點看法都沒有嗎?”
我趕忙坐正:
“就患者目前的情況來看,很難做到讓炎癥穩定三個月以上。如果炎癥再次復發,很可能導致瞳孔膜閉,徹底喪失手術的機會。
其次,患者的白內障已經處于過熟期,晶狀體蛋白隨時可能釋放出來引起過敏性青光眼。患者除了要承受雙目失明的痛苦,還要忍受青光眼的劇烈疼痛。到那個時候,恐怕就該做眼球摘除手術了吧”。
聽完我說的兩條,米倩一臉不屑:
“你說的這兩點我當然考慮過,可是這種虹膜睫狀體炎并發的白內障是不能植入普通晶體的,而特效的丙烯酸酯晶體又因為價格昂貴不在我們的采購目錄里,這個問題怎么解決?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嘛。”
這就更不叫事兒了。我說:“你的前男友管著一家眼科醫院,可以讓他寄一片丙烯酸酯人工晶狀體過來,多出來的費用由我來出……”
結果我話還沒說完就引起了公憤,一個個臉色不善地說我沒長腦子,這根本不是錢不錢的事兒。本來做這個手術就已經違反常規了,如果使用的晶狀體也來路不正,那簡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手術順利還好說。萬一手術失敗,這一片通過私人關系從民營醫院買來的人工晶狀體就會成為巨大的漏洞。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大家都會被你這個傻缺給坑掉。
這時,一直坐在角落里的卓瑪舉起手來。米倩憋著眼淚向卓瑪點了點頭。
“卓瑪醫生,你請講。”
卓瑪站起身來,先向大家鞠了一個躬,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后才緩緩說道:
“各位都是專家,考慮問題都很全面。但是除了剛才家駒哥說的那兩條,我覺得還有一個問題也許大家沒有注意到。
患者從來沒有去過京城,而且他到了內地語言不通,各方面都有諸多不便。
從現實條件出發,我們這間屋子里的各位就是洛桑重見光明的最后希望。雖然會有一些風險,但我還是希望在這里給他做了手術,拜托大家了。”
說完再次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
卓瑪說話的聲音并不大,但是每一句話里都能聽出來激動,說到最后的時候都帶了哭腔。
過了好一會,米倩才再次開口:
“待會兒寫一份詳細的說明向家里匯報一下。只要家里不反對,這事兒就按劉副組長說的辦。”
天下的事情就是這么不講理,一個啥也不懂的毛丫頭哭一鼻子,局勢竟然逆轉。
我寫的申請很快被通過,上面除了給我特批了丙烯酸酯晶體外,還寄來了一盒控制風濕病人全身炎癥反應的“益賽普”。
做過萬全的術前準備,十天之后我為洛桑做了“雙眼白內障超聲乳化+人工晶狀體植入術”。
因為術前準備的充分,手術過程也比我們預想的要順利得多,手術前所擔心的那些意外情況一個都沒有出現,我們幾乎可以確定這次手術已經成功了。
可是第二天當我滿懷期待地為洛桑打開紗布的時候,瞬間傻了眼。洛桑的角膜渾濁的像毛玻璃,房水中滲出的膿液像漿糊一般,炎癥反應已經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
我最擔心的爆發性炎癥最終還是發生了。這才是手術后的第一天,炎癥就像狂風惡浪一般洶涌,明天會到哪一步?我想都不敢想。
我不知道這么嚴重的眼內炎癥該怎么控制,如果控制不好,洛桑恐怕真的要被摘掉眼球了。
如果洛桑真的被摘掉眼球,他會不會把我當做毀掉他雙眼的罪魁禍首,或者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呢?
稍微冷靜一些后,我馬上開始激素沖擊治療,眼球內也注射了萬古霉素。送洛桑回病房的時候,卓瑪一路淚流不止,幾乎要哭出聲來。
我讓卓瑪用藏語向洛桑講解了現在病情的大體情況和將來可能出現的嚴重后果。但是洛桑卻表現的特別平靜,對我也沒有一句怨言。
我猜洛桑現在是因為巨大的心理創傷造成反應遲鈍,或者是根本就沒理解我剛才說的話。
整整一天,我的心里都是亂糟糟的。下班后我連晚飯都沒吃就一頭栽到床上,不知輾轉反側了多久卻始終睡不著。
凌晨六點鐘的時候我把電話打給爺爺,鈴聲才響了一下就被接通了。我把整件事情跟爺爺說了一遍,本以為爺爺會像以往那樣訓我一頓,然后讓我在自己的思想和能力上找不足。
可是這次爺爺卻一點責備的意思都沒有,反倒寬慰起我來。
“高原患者的體質有一定的特殊性,很多病來得猛去得也快。他們長期生活在苦寒地區,代償功能和耐受性都比一般人要強……
現在該做的你們都已經做了,剩下的事情不受人的控制,那就交給天意吧。
這件事情雖然結果可能不理想,但是你做的很好,而且我希望你以后遇到同樣的事情還要這樣做……”
爺爺的話讓我的心逐漸安定下來,在通話快要結束的時候我聽到電話里傳來病房的呼叫鈴聲。
“爺爺,你現在在醫院?”
“沒事兒,一個老伙計住院了,我在這兒陪陪他。”
早晨交班的時候,澤里旺院長也來了。他見我臉色難看,過來拍了拍我肩膀。
“別太有壓力,真有麻煩了,交給我來處理。”
見我無動于衷,澤里旺朝我的背上又狠狠拍了一下。
“打起精神,就算是有什么事情,不還是有我這樣的大個兒在前面頂著嘛,你這蔫了吧唧算什么?”
我不相信這位沒見過什么大場面的院長能處理這種棘手的問題。不耐煩地回了一句:你們醫院連個醫患糾紛辦公室或者法律顧問都沒有。真要是鬧起來,我們就是同意賠償都不知道該賠多少合適。
澤里旺又拍了拍我肩膀:“在這里,解決問題真沒有你想得那么復雜。你放心吧,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