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再次揭開洛桑眼睛上的紗布時,奇跡真的出現了。僅僅過了24小時,滿是膿性滲出物的前房已經清澈如水,毛玻璃一樣的角膜也已經恢復如初。
真就像爺爺說的那樣:來得猛,去得也快!
一周之后,洛桑康復出院。走到醫院門口的時候,這個中年漢子一蹦三個高,快樂的像個孩子。
我們在納布的工作也終于步入正軌。納布雖然是個地級市,但是人口卻只有五萬多。
現在的納布并不貧困,牧民們家家都有成群的牦牛,名貴的中草藥在這里隨處可見,人均壽命七十多歲。
牧民們并不熱衷于追求物質生活,草場和牦牛就能滿足他們對幸福的所有向往。而且無論家里貧困還是富裕,都只是留夠自己的吃喝之外把絕大多數的財產捐給了寺廟,因為他們把那里當成了自己的靈魂歸宿。
在這里很少有人會像我一樣有離開家鄉到外地掙大錢的想法。
牧民們不僅對物質生活非常淡泊,對待疾病的態度也非?!胺鶼怠薄N覀冊讖@里的工作量和原單位比起來簡直像休假。
在東安出門診,我一個上午可能要叫50個號,忙得顧不上去廁所??墑竊詡{布,我每天上午幾乎等不來患者,過了中午才會有拄著拐杖的老人陸續趕來。
候診的時候他們也不像內地患者那樣急躁。候診區滿地都是各種材質的拐杖,患者坐在一起轉著轉經筒,互相開著玩笑好不愜意,那氛圍根本不像在醫院。
做完手術拆紗布的時候,患者們也一點都不緊張,對手術效果也沒什么具體要求。我在這種環境里當醫生,簡直一點兒壓力都沒有。
學生們也都陸陸續續報到了,卓瑪主動要求做我的學生。
卓瑪一年前剛從華西畢業,在納布醫院既沒有老師可以帶她,也沒有來得及出去進修。所有的臨床經驗和技能都來自于上學時在眼科實習的那一個月。
帶這樣的學生就像在一張白紙上作畫,教起來反倒更容易一些。我按著帶規培生的標準來教她,她也因為基礎薄弱隨時隨地都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來問我。
不過卓瑪在見到其他同事的時候總是叫“李老師”“王老師”,而對于我這個專門負責教她的老師卻是一口一個“家駒哥”。
病人多的時候我就帶著卓瑪做手術,閑暇的時候卓瑪就帶我去牧場學騎馬。
卓瑪的悟性很好,只用了半年的時間,已經把前房穿刺、打粘彈劑、撕囊、劈核等一系列頗有難度的操作都熟練掌握。
而我也有進步,騎馬能像騎自行車一樣自如了。
因為手術量有限,我干脆把手術日定在周六。平日里我跟著卓瑪背著裂隙燈和藥箱騎馬到各處牧場做眼病篩查,需要手術的病人都統一在周五來辦住院,周六做手術。
這樣幾圈篩查下來,我的病人越來越多。其他同事還在干半天歇半天的時候,我卻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有一次,我一天做二十多臺手術。這個工作效率把米倩都看得一愣一愣的,她那種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態也慢慢放了下來。她說話也不再帶著火藥味,我們討論問題的時候也不再頂著干了。
有一次,一位病愈出院的老奶奶送了我一串由108顆珠子組成的轉經鏈。
這串珠子花花綠綠十分耀眼,米倩看到后兩眼放光、愛不釋手,眨著眼睛想讓我把轉經鏈送給她。
我爽快的答應了,但是按照爺爺定的家規患者送的東西是一定要給人錢的。在送給米倩之前,我先把這串轉經鏈拍了照片發給老大,讓他幫忙掌掌眼、估估價。
老大發來一長串驚嘆號。他說這串珠子里有天珠、瑪瑙、綠松石、藍寶石,還有很多珠子連他也不認識,但是可以看出來品相都屬于絕對上乘的。
我問大概得多少錢?
老大回:“光我能叫上名字的那些珠子就能值一輛好車,整串珠子下來我也不敢估價了?!?p> 通完電話,我和米倩如遭雷擊,呆立許久。我根本就拿不出足夠的錢去把這串珠子折現。
如此貴重的寶貝,老奶奶卻每天把它盤在胳膊上去撿牛糞,這得是多大的土豪才能干出來的事兒啊。幸好老人家還沒走遠,不然這串珠子將成為我職業生涯的巨大污點。
這件事兒對米倩的觸動很大,她說她找到答案了。
我問:什么答案?
她說:師父讓我找的答案。
于是,他給我講了一段塵封多年的往事:
趙老太和我爺爺年輕的時候是青梅竹馬的一對,五十年代末兩人還一起考進了上海醫學院。
他們本打算畢業后就要結成無產階級革命友誼的。但是后來爺爺主動報名來到青藏高原搞起了面向勞苦大眾的基層醫療;而趙老太卻先后留學蘇聯和捷克,一心要在學術上出人頭地。
兩個人都想讓對方跟自己走,卻誰也說服不了誰,最終一別兩寬。
一晃六十年過去了,趙老太潛心治學,終身未嫁,成為了學界泰斗;爺爺在苦寒之地扎根三十年,治病育人,成為全系統的傳奇。
多年以來,趙老太一直有一個心愿:她想到納布走一趟,親眼看看這里有什么樣的魔力能讓爺爺同時放棄學業和愛情留下來??墑且驗槭攣鋟泵Γ瑓s始終抽不出時間。
再后來,趙老太疾病纏身,即便是有時間也無法成行了。所以她才會派米倩過來參加這次公益活動,希望能替自己找到答案。
半年時間每天跟這些純然樂觀的患者在一起,米倩慢慢的被感染了。
站在牧民的角度來看,我們所向往的滾滾紅塵不過是今世苦海;我們所厭棄的清貧生活卻是人間天堂;那些讓我們拿在手里就忍不住發抖的價值連城的寶貝,對他們而言不過是不及一粒塵埃的身外之物。
那一天,米倩跟我談了很多很多。最后她問我對她有什么想法沒有。
我說:“我們可以成為朋友,但是要像你師父希望的那樣湊成一對兒,那絕不可能?!?p> 米倩慘然一笑:“雖然我對你的回答早有預期,但是聽你說出來時依然感到很失望?!?p> 那天之后,米倩跟我成了徹徹底底同事關系,再也沒有因為私事跟我說過一句話。
國慶節的時候,卓瑪帶我去成都玩。在卓瑪的母校,她把我介紹給正在讀研的閨蜜們。姑娘們提議讓我請大家吃飯,我剛點頭她們便歡呼雀躍起來。
在一個成都本地妹子的帶領下,我們中我吃的冒菜,晚上吃的火鍋。
正當我蘸著紅油吃毛肚的時候,有人猛不防蹦出一句“大叔,你跟我們家卓瑪還真能吃到一塊兒,以后過日子少了很多麻煩”,引起大家一陣哄笑。
我見卓瑪正故作鎮定地眼皮都沒抬一下,可是臉和脖子都已經紅透了。
吃完飯,我學著紳士的樣子伸手過去要幫卓瑪拿包。卓瑪把包遞給我,然后特別靦腆的笑了笑。
“原來是拿包啊,我還以為家駒哥要牽我的手呢?!?p> 于是我便一手提著包,一手牽著卓瑪在春熙路上漫步。
涼風習習,夜色充滿柔情。卓瑪像一只花蝴蝶在我身邊轉來轉去,她用說不完的話向我表達著唯獨年輕人才會有強烈情感。
早已經在相親市場上被錘圓了的我,從未奢望過會有人像一束光照進我的生活,為我帶來仙氣飄飄的愛情。合適、心動和青春的氣息就這樣一下子被我同時擁有了。
我跟兄弟們挨個視頻連線告訴他們我脫單了,卓瑪也大方地挨個跟他們打招呼叫哥。
兄弟們見到卓瑪免不了一陣鬼哭狼嚎,然后罵我“老豬啃了嫩白菜”“學的跟老大一樣禽獸”云云。
高原上開始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卓瑪又帶我去牧場上做眼病篩查。
卓瑪穿一身酒紅色的曲巴普祐長袍,勾勒出她修長的身材。滿頭的碎辮蓬松地從鬢角散開。在雪白色領口的映襯下,優美的脖項像用大理石雕刻出來似的。
這是卓瑪第一次穿著民族服飾出現在我面前,彎彎的睫毛上掛滿了雪花,只看得我垂涎三尺。卓瑪莞爾一笑,揮舞著馬鞭向遠處奔去。我打馬上前,緊追不舍。
到了中午,雪越下越大,大地連著天空白茫茫的無邊無際。不遠處白馬上那抹絕美的紅色讓我心旌搖曳。
身處絕美的風景,追逐著絕美的人,我的腦子里一會兒閃過王冕的“驕馬北馳沙似雪”,一會兒出現李白的“放馬天山雪中草”,一會兒又冒出杜甫的“馬度秦關雪正深”。
只恨自己平時讀書太少,滿腦子的經典詩句翻了一遍又一遍,也沒找到有一句能和此情此景對的上的。
正當我的縱馬馳騁在雪原上,思緒翱翔在天地間的時候,忽然聽到胯下一陣凄厲的嘶鳴,緊接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在墜馬落地的瞬間,我甚至能清楚地聽到肋骨斷裂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