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90年,唐載初元年,盛夏。
距高宗離世,轉眼間已過了七年光景。
這日,婉兒和往常一樣,拎著從宮外帶回來的稀奇珍寶,來到紫薇城明堂前。
長寧見狀,將她拉到一旁。
“天后陛下往貞觀殿去了?!?p> 自從七年前,高宗于貞觀殿離世后,每當天后思及舊事,或有什么解不開的心結,就會往貞觀殿去。
婉兒偶爾撞見過幾次,有時天后只是坐在殿里,一言不發的看書。
有時低聲呢喃,“換做是你,你會這么做嗎?”
當然是不會有人回答她的,如果有,她上官婉兒早已不在人世了。
婉兒駕輕就熟,一路走到貞觀殿,不過這次,天后不是在讀書,她席地而坐,任陽光灑在她身上,如同一座璀璨絢麗的雕像。
“陛下,起來吧,地上涼?!?p> 婉兒見狀想要將她扶起,像極了多年前初遇時,天后待婉兒那樣。
“婉兒,你陪我出宮去走走吧。”婉兒在一旁靜默了良久,才聽得天后輕嘆了一句。
半個時辰后,她們二人喬裝改扮,穿梭在洛陽城繁榮富庶的大街小巷。
“賣畫了賣畫!洛陽城獨家人物山水畫,物美價廉!”
“先生,你這都賣些什么畫呀?”天后覺得有趣,上前湊問道。
“夫人好眼力,山水風光,人文地理,都有。”
“有先帝的臨摹畫嗎?”
“這,”那商販有些犯難,“有是有,只是我當年只是遠遠瞧見過一次,畫的并不真切。這樣吧夫人,你若想買,我低價賣給你,如何?”
天后笑而不語,伸出手去要婉兒的錢袋。
“多謝夫人。”那商販得了恩賞,殷勤的送上畫來。
“這畫的也不像啊,”婉兒仔細端詳著面前的畫,“畫的太模糊了,陛下,你能看出哪個是先帝嗎?”
天后淡淡的看了一眼,水蔥般的指尖點了點淺青色背影的那個人。
“不是吧,這都能看得出來?”
“沒什么稀奇的啊,我倆那時來進香,他穿的就是這身衣服。”天后嚼著剛剛從攤邊買來的蜜餞,漫不經心的說。
“賣冰糖葫蘆咯!”
天后聽見吆喝,手肘戳了戳身旁的婉兒,婉兒口中含著蜜餞,含糊不清的問了一句,“哈?”
“吃冰糖葫蘆嗎?”婉兒微微轉頭,對上了天后認真的眼神。
“不吃了不吃了,小孩子才吃這個。再說咱們都買了這么多了,”婉兒在懷里翻騰著剛買的糕點,再抬頭時,天后卻恍然不見了身影。
“哎陛下,等等我啊,你沒拿錢!”
斜陽灑在人間,映照著的冰糖葫蘆色澤愈發甜美,天后站在攤前選了兩串,一串遞給婉兒,另一串自己拿著。
“先生,今年生意怎么樣?。俊碧旌笠Я艘豢谡礉M了糖的山楂,笑著問攤前忙碌著的老者。
“好得很??!自從天后陛下來這洛陽城,這一條街可比往年熱鬧多了?!卑装l蒼蒼的老人說到這,臉上的褶子笑作一團。
“妹子,聽你這口音,像是外地人啊。你怕是不知道,自從如今天后陛下頒布減稅詔令后,這城內百姓對她是感激涕零?!?p> 這時,老人身后的孩童跑來拽著他衣角,“祖父說的不對,自從天后陛下頒行建言十二事時,這條街上的人就慢慢變多啦?!?p> “你知道建言十二事?。俊碧旌笪⑿χ鴵崦呛⒆拥念~頭。
“我知道呀!學堂的先生都教過,他和我們說,當今天后陛下仁心善行,勸農桑,薄搖賦,廣言路,杜饞口,是這天下間難得的明君。她若稱帝,必獨行千古?!?p> 天后的笑意更甚了,仿佛是看見了悉心栽培了好多年的樹,終于發芽吐蕊,結出的果子清冽甘甜。
轉眼間,天后與婉兒正咬著又被那老者加了好多粒山楂的,沉甸甸的冰糖葫蘆,馬車就帶著他們停在了一座巍峨的寺廟門前。
香山寺。
“走啊,進去看看?聽人說這里抽簽、許愿、卜卦都是很靈的。”
“那,我進去算什么?。侩y不成是算我何時大限已到,與世長辭?”婉兒故意打趣說。
“別瞎說,小孩子家家的,整日把生死掛在嘴邊,成什么樣子?!碧旌笈牧艘幌峦駜旱氖?,就算作懲罰。
“算啦陛下,我們上去吧?!濒[也鬧夠了,婉兒忙上前攙扶著天后的手,拾級而上,來到巍峨端莊的廟宇前。
拜謁過神明后,天后和婉兒如這洛陽城內的尋常百姓一般,在算命先生前停下,交上各自的生辰。
反正也是圖一樂,陛下既然想來看熱鬧,那便陪她玩玩唄,婉兒在心里想。
誰知那算命先生,看了她二人的八字,若有所思道,“您二位這八字,說像也像,說不像倒也不像?!?p> 得,一句廢話。婉兒默默翻了個白眼。
“姑娘莫怪,我也只是感嘆一句,”那算命先生垂著頭,卻好像從頭頂生出雙目一般,看透了婉兒心中所想。
“您二位日主皆為甲木,不過區別在,老夫人通盤八字純陽,且三甲木,日元旺極,天干又有丙火,呈木火通明之像。入此格者,為人純善正直,且一生富貴無極,貴不可言。”
“您繼續說,那小女的八字又如何解呢?”天后并沒怎么驚奇,只是淡淡的問。
“夫人莫急,容我再細看一番。姑娘日主雖亦為甲木,但與老夫人的木火通明不同,甲木生于乙亥月,且日元極旺,呈印綬格,姑娘才情甚好,文章通達。以紫微批命看,姑娘命盤中天魁天鉞分守命身宮,且對照,呈天乙拱命之格,文章蓋世,貴人多助?!?p> 婉兒與天后相視一笑,婉兒笑說,“先生別凈挑好的說,倒也說說不足之處?!?p> “這不足之處可就大有說道了,”算命先生頓了頓,喝了口茶,抬眼看了下她們的面相,“老夫人木火通明雖好,但如字面意思,木火通明,傷及的終究是木之根本,老夫人是操心過甚了。凡事有得必有失,老夫人夫妻宮雖有祿存等吉星鎮守,但也被羊陀所夾,且有七殺星鎮守,只怕唯晚婚方美,且子女宮煞星云集,實乃不祥之兆,縱得富貴無極,晚景難免凄涼。”
“至于這個姑娘”,先生看著婉兒疑惑的面容,竟也不忍再往下說。
“今日我且在此奉勸二位一句,二位日主甲木,且日元旺極,皆為活木,如這參天大樹,經年不朽。世人皆知,木旺者正直,是而古今文人多有風骨,卻不知過剛易折,萬望二位積德行善之余,好自珍重?!?p> 那先生忽然起身,連連作揖,婉兒和天后卻聽得一頭霧水,默不作聲的走下了香山寺。
她們興盡而歸時,天邊殘陽如血。
“又有刺客了?”天后望著滿目狼藉的含元殿,苦笑著問長寧。
“是啊陛下,這個月都四回了?!?p> 天后搖搖頭,在殿中坐下,婉兒在一旁為她研墨捧茶。
良久,婉兒看見天后又要駁回的奏請登基的折子,忽然按住她的手,認真的對天后說,
“陛下,不如,就應了洛陽城萬民所請……”
“不行,”天后打斷了婉兒的話,“這話你別再說了?!?p> “可是陛下,今日你也看見了,滿城百姓都在歌頌你的功德,此時登基,亦是民心所向。如今江山無主,各方勢力虎視眈眈,萬望陛下三思。”婉兒說罷,在天后面前長跪叩首。
天后如何能不懂這些道理,眼看著街邊的孩童豐衣足食,她比誰都高興。
不過,她又比誰都惶恐。
如若她真的登基稱帝,她的九郎當作何感想,她不知道,亦不敢想。
就這樣,她在惶恐中度過了整整七年。
連從前極不喜她的上官儀,他的孫女上官婉兒,如今也長跪于階前,請求她登基。
她少有的沒有去扶婉兒,孤身一人離開了含元殿。
她想去尋一個答案。
此刻已近黃昏,洛陽城內燈火掩映,熙熙攘攘的鬧市點上夜燈,照著街頭巷尾人們的吆喝,好一派繁榮富庶的景象。
天后緩緩在前面走著,婉兒從含元殿追上來,看著她孤身一人,踏上洛陽城樓。
天后方站定,不知人群中是誰喊了一句,
“快來看呀,快來,天后陛下上城樓了!”
這樣的呼聲越來越多,最后幾乎響徹云霄。
“啊,是天后陛下?。『闷粒 比巳褐?,一個小孩子含著糖果笑說。
她已年近古稀,再漂亮也只是年少時那一瞬,她看著城樓下逢迎著她的小姑娘,搖著頭笑了笑。
“傻孩子,吉祥話你不會說呀,天后陛下都年過六十了?!?p> “可是爹爹不是常說相由心生嗎?慈悲心腸的人,那一定是漂亮的呀!”
歡呼聲響徹云霄,八方黎民聞聲而至,與贊譽一同紛至沓來的,還有一句,在夜色籠罩下,在黎民歡呼中,愈發清晰可辨。
“恭請天后陛下登基?!?p> 他們盼著天后能身登高坐,盼著她獨行天下,澤被萬民。
這七年里,她早已成為他們心中,永不墜落的神明,此刻,他們正長跪于地,頂禮參拜。
“恭請天后陛下登基?!?p> 請求的人越來越多,她在這人群之中,看見了街頭賣畫的先生,巷尾穿糖葫蘆的老者,香山寺占卜的道長,吟誦建言十二事的孩童拉著他的師父,衣著素樸的樵夫身旁跟著牙牙學語的姑娘,他們紛紛駐足叩首,長跪不起。
“恭請天后陛下登基?!?p> 她看見城樓盡頭的上官婉兒俯首長拜,戍守城樓的將士,轉身沒入塵泥。
一輪鑲著金邊的滿月從天幕中升起,映著夜色光輝如晝,普照大地。
如今這洛陽城繁榮富庶的景象,她與九郎已傾盡畢生之力。
據后世史料記載,載初元年重陽,天后更名武曌,登上則天門樓,大赦天下,改國號為周,定都神都洛陽,以其子李旦為皇嗣。
殿前百官朝拜,身后萬民恭賀,唯余她煢煢孑立,獨坐高臺。
她仿佛看見了當年意氣風發的少年李治,潑墨染紙,繪卷山河。
哪怕是最出色的李弘太子,都遠不及她的九郎萬中之一。
再等等吧,她在心中默默的想,等顯兒再懂事些,我就召他回來,親手將這富庶河山送給他。
世人贊譽也好,唾罵也罷,那時我早已與你長眠于地下。
日月當空即為曌,照天下山川,照萬民興盛,唯余己身風燭殘年。
縱然她不在乎,但她的九郎如在世,亦不愿她做萬民瞻仰的日月。
他只愿她洪福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