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05年,唐神龍元年,春正月,集仙殿前。
這是女皇武曌登基稱帝的第十五年。
夜已三更,集仙殿中燈火通明,婉兒守在殿前案邊昏昏欲睡,朦朧中,有人替她披上了厚實的狐皮大氅。
忽聽門外一陣陰風吹過,吹滅了滿堂燈火,白發蒼蒼的女帝提著閃爍著微茫光亮的蠟炬在黑暗中摸索。
卻不知一柄利刃已借著夜色,從身后刺穿她的胸膛。
“??!”婉兒從睡夢中清醒,霎時驚出一身冷汗,倒將面前研墨提筆的陛下嚇了一跳。
“怎么了婉兒?吵醒你了?”她柔聲問道。
婉兒搖搖頭,忽覺方才只是大夢一場,此時外面的天已蒙蒙亮,約摸再過一個時辰,就是早朝的時間了。
“陛下,你又不睡覺?!蓖駜贺焸涞?。
“沒關系,年紀大了,覺少?!彼^也不抬,自顧在殿前審閱著奏折。
“陛下,我替你添燈吧?!蓖駜涸S是在夢里嚇壞了,見如今燈火有些昏暗,下意識的就要為她掌燈。
殿內的燈火復又亮起,恍惚間,婉兒突然記起昨天清晨,太子李顯將她拉到宮墻下說的話。
“太子殿下?”婉兒不知太子是何意,“你拉我到這來做什么?”
此時剛剛下朝,城墻前人來人往,他們藏身于一處偏僻的巷子,太子的身軀幾乎可以將婉兒籠罩起來,因而并沒有引人發覺。
“阿婉,別怕,我只是想和你商量件事,”太子聲音低沉,悄聲和婉兒商量著什么。
“殿下讓我幫你拿玉璽?”三言兩語間,婉兒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的看著他。
“低聲些,別被人發覺了。”
婉兒乜了他一眼,“我不做?!闭f罷,轉身欲走。
“你總有一天會答應我的,我阿娘如今年事已高,前些日子大病一場,身子也不如從前了,她護不了你多久了?!?p> 婉兒微微停頓,似乎是在等下文。
“所以啊,”太子笑了笑,“你若是跟著我,事成之后,尊位,權勢,哪一樣我給不了你?你若是想好了,隨時來東宮找我。”太子想去拍拍婉兒的肩膀,就如幼時一樣。
不料婉兒躲開了,太子微微一愣,懸在空中的手有些遲疑,瞬又放下,面不改色的往巷子的盡頭走去。
“我想要的,殿下給不了的?!蓖駜旱吐曊f了句。
太子愕然回頭,“什么?”
他待要再問,婉兒卻已消失在宮墻下,只留給他一個淺碧色的背影。
她其實一直都知道玉璽放在哪里,如今陛下無論做什么都不會背著她。
所以,所有人都認定,她是陛下跟前的紅人,就連如今的太子妃韋氏,也少不了用奇珍異寶去巴結。
但她從來都不收,或者說,唯獨收了的那一次,只是因為韋妃手中捧著的,是昆侖山下的冰山雪蓮。
她想著能給陛下熬湯喝。
但是哪來的什么紅人呢,在當朝臣子眼里,她上官婉兒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偽君子。
她父親因勸諫高宗廢后而死,而她身為上官家的后人,卻處處奉承討好當今陛下。
有人嘆她是身不由己,有人又說她曲意奉迎,有人猜測她是不是窮途末路被迫依附,有人揣度她貪圖權位失了文人風骨。
不過那又如何呢?畢竟他們誰也不知道,長安城哪家的花燈最好看,哪家的糕餅最好吃,含元殿夜里嘗到的糖果有多香甜,陛下指尖梳出來的發髻有多漂亮。
所以每次聽見些風言風語時,婉兒都會在心里嗤之以鼻。
可是今夜,她突然就猶豫了。
當婉兒看著面前不知是第多少次伏案而眠,白發蒼蒼的陛下時,她猶豫了。
她幾乎是下意識般,就將蓋在自己身上的大氅復披到陛下身上,替她熄滅了殿前的燭火,提著豆大的孤燈,緩緩推開門扉。
門外守夜的宮女見是婉兒,便再沒攔她。
她輕車熟路的走到了存放玉璽的偏殿,推門而入。
可能是因為困倦,或實在是心中煩亂,她并沒有注意到,身后的陛下已經悄然替她掩上門扉,遮擋了長夜的風雪。
婉兒將玉璽捧在手中仔細端詳著,默默了良久,
不,我這是在做什么,她似是猛然間驚醒,又將玉璽收入匣中。
她真的不想做,可是,她又真的不忍心。
于是陛下好笑的看著婉兒將玉璽拿起又放下,復又拿起,這樣的動作重復多次,她在長夜中微不可察的打了個哈欠。
“你在做什么?”深幽夜色中,陛下輕聲問她。
婉兒轉身,見陛下不知何時已走到她身側。她有些無措,又有些惶恐,但當余光瞥見了陛下身上的狐裘已滑落至肩頭時,婉兒下意識伸手,重新替她系好。
“沒什么?!?p> “你拿去吧?!?p> 兩人幾乎是同時開口,婉兒以為陛下誤會了她的意思,頓時水汽彌漫了雙眼。
“我明白你的,你拿去吧,親手把它交給顯兒?!?p> “可是陛下……”
“拿去!”陛下打斷了她。
“陛下,我不是,我真的沒想給太子?!蓖駜好Ψ蛴诘亍?p> 陛下見狀,才知道婉兒是誤解了她的意思。
她附下身,輕聲哄道,“我知道你不想,但既然顯兒問你要了,你給他便是?!?p> “你若是給了他,我百年之后,也不怕他會為難你?!?p> 婉兒抬眼,已淚流滿面,“陛下,我不怕他會為難我,我只是……”
我只是不想看你年逾古稀卻夜夜挑燈夜讀,我不想你纏綿病榻時依然心系百姓收成,今年是否有余糧,我不想你每天醒來時都是如山般的大大小小繁雜的政務,我不想你所做這一切,所付出這一切,待百年之后,都淪為世人口誅筆伐的證據。
明明他們才是最沒有資格詆毀你的人。
明明你已年逾古稀,該有子女膝下承歡,享天倫之樂。
你讓你數以萬計的臣民們子孫滿堂,但你自己呢,你有想過嗎?
婉兒突然就很想問她,但是話到嘴邊,卻只剩哽咽。
所以最后,陛下幾乎是推著婉兒走出的集仙殿,又靜默轉身落下了鎖。
她必須去東宮,陛下在心里想。
其實她也是有自己的私心的。
她何曾不想如當年九郎一樣,在貞觀殿前,則天樓上,宣讀遺詔。
她何曾不想顯兒、旦兒,甚至是云安和婉兒都能在身旁侍疾,她也想用自己病體殘軀,換殿下群臣三行熱淚,幾句哀思。
終歸是等不到了,陛下自嘲般的笑笑。
良久,婉兒行至東宮,遠遠的見到宮室中燈火通明,如她所想,太子一早就在等她。
“我知道你會來的?!?p> “陛下讓我給你的。”
兩人幾乎又是同時說出口。
此時李顯眼中的神色太容易分辨了,是難以置信。
是的,他不相信。
婉兒憤恨的瞪了太子一眼,便已轉身,徑直出了東宮。
就在剛才,集仙殿偏殿中,燈火昏黃間,陛下第一次以天子之名,命她將玉璽送至東宮。
她當時已泣不成聲,口中唯一能分辨的字句,是那句,
“阿娘?!?p>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膽大到喚當今陛下阿娘,又或者說,她早就想這么叫了。
那一刻,她終于看清了陛下眼里閃過的神色,如同綻放在黑夜中的焰火。
她真的很想說。
阿娘,我不知道我這樣的選擇是否正確,但是在我心里,你與我娘親亦無不同。
其實很多事從一開始就是有端倪的。
長寧姐姐為什么從我入宮之初就愿意接濟我們母女呢,為什么每次都能捎帶上好的筆墨華彩,經文典集恨不能塞了一屋子。
為什么你第一次在太液池畔見我時,不先問問我的名字,只是張開手攬我入懷,鳳眸閃爍,溫柔的問我怎么來了這里。
為什么我明明記得兩三歲時候,還是住在掖庭宮內擁擠潮濕的陋巷,后來卻莫名搬到了即便偏遠,但不失整潔的蒼梧堂。
為什么我娘親臨去前,反反復復的叮囑我,說的最多的那一句,是要我去求你幫忙。
甚至,公主各有居處,為什么偏偏那么巧,你命我做公主伴讀的那一天,云安就出現在那里。
起初我都是不明白的,但是如今,突然就懂了。
這些年,我總是做到一個夢。
夢中我依偎在一個溫暖的懷抱里,那人輕柔的哼著童謠,悄聲問我,就叫你婉兒好不好???
我都記得,我從不曾忘記,從前,我只是將這份回憶藏在心里,揣了整整三十年。
其實我從一早就發覺,陛下待我,與待云安,并沒什么兩樣。
所以如今,你可不可以允許我,讓我也叫你阿娘。
夜幕散盡,翌日清晨,當朝太子李顯與上官婉兒,攜同張柬之等五位輔政大臣,聚于紫微城集仙殿,八十二歲的女帝武則天宣讀退位詔書,還政于太子,史稱神龍政變。
同年,十一月。
今年的初雪來的很早,仙居殿外大雪紛飛,撲在窗欞上吱吱作響。
此時的阿昭正倚在窗邊賞雪,手里抱著個暖爐喝茶。
忽聽得門外似是有人叩門,未等阿昭開口,她就自己推開了門扉。
來人正是上官婉兒。
她身著鵝黃衫紫襦裙,發間攢著金線密織絹花,藕色的大氅上落了被風吹散的梅花花瓣,獨立于風雪中,恍如天邊云霞。
唯獨她懷里還緊緊抱著一個描的精致的食盒,竟也沒發覺自己的雙手早已凍得通紅。
“今日做的什么呀?”阿昭不動聲色的將手爐塞給她,并歪頭笑著撣去婉兒眉間的霜雪。
“梅花烙,我用牛乳和鮮花汁調配烤制,又擱了朵梅花上去。”婉兒忙打開食盒,如數家珍般道,“還熱著呢,阿娘嘗嘗?”
阿昭笑著從食盒中拿了一塊放在嘴邊,酥烙入口即融,霎時唇齒間奶香四溢,花香濃郁甘甜,倒很符合她的口味。
“婉兒的手藝是進益了些,”阿昭不疾不徐的又去食盒中拿了一塊,“不過話說回來了,你怎么知道我愛吃甜食啊?!?p> 婉兒瞥了阿昭一眼,自顧自的說,“阿娘怕不是不記得了,幼年在長安時,阿娘帶著我和云安偷偷溜出宮,每次都會去逛糕餅和蜜餞鋪。”
阿昭聞言,輕笑了一聲,“我那是打算買給你和云安的?!?p> 其實如果換做旁人,聽了至親之人這樣的分辯,心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些感動。
可上官婉兒不會,她甚至毫不客氣的反駁了阿昭一句,
“阿娘你別裝了,云安明明不愛吃甜食?!?p> 阿昭再也掩飾不住自己唇邊的笑意,用手輕輕戳了戳婉兒的頭,“你這個小猢猻,竟也打趣起你阿娘來了?!?p> 說歸說,阿昭見食盒中的梅花烙還未見底,伸出手去又想拿第三塊。
不料剛探出去的手,就被婉兒摁住了。
“第三塊了阿娘,這糕點甜膩,喝口茶再吃吧?!蓖駜号趿艘槐K玫瑰香茶,奉至阿昭手中。
阿昭喝著茶,吃著點心,又微微轉頭看向窗外的雪景。
人間真美啊,她不由得在心中發出這樣的感嘆。
如果能有花,那就更好了,想到這里,阿昭便不由得將目光移到了窗前的白瓷瓶上。
“婉兒,你可愿替我,折一枝梅花來?”
婉兒笑吟吟的看著她,“好啊,阿娘稍候。”
婉兒起身,緩緩踱步至正殿前,門外北風呼嘯,殿內燭火搖曳。
“婉兒!”她近乎絕望的喚了一聲,似是用盡了畢生的力氣。
婉兒驚愕著,回頭疑惑的看她。
“沒事,我就是想再叫叫你?!?p> 阿昭驀地笑了,一如九郎當年。
“阿娘稍等,我很快就回來?!?p> 仙居殿的大門緩緩而開,凜冬已至,鵝毛翩飛,婉兒至上陽宮九州池畔,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紅梅花,北風呼嘯著,卻似通人意一般,輕輕拂落了梅花上的細雪。
“等阿娘看膩了,我把這花捻了給她釀酒喝?!蓖駜涸谛睦锬南搿?p> 釀好了就埋在太液池的大梨樹下,待來年,冰雪消融時,與她淺嘗酌飲。
阿娘定會喜歡的。
可是婉兒似乎忘了,上陽宮內,哪來的太液池,哪里又有梨樹。
阿昭退位以來,她們的日子總是過得漫長而悠閑,以至于婉兒總是執著的認為,自己還是身處長安,阿昭仍是當朝皇后。
她們還有漫長的以后,她們還會在一起相守很多年。
寢殿的朱門被緩緩推開,婉兒抬頭看著門上的牌匾,恍神間,仙居殿三個字竟有些模糊不清,風雪朦朧間,隱隱鐫刻著紫宸殿的倒影。
“阿娘,你……”
婉兒見阿昭并沒有如她離去時一般窗邊賞雪,而是正襟危坐在仙居殿正堂,手里還捧著一個空的白瓷瓶。
“我帶了你想看的梅花,你,”婉兒有些哽咽,“你可愿睜眼看一看,”
但是婉兒知道,她的阿娘,再也不會睜開眼細細瞧這梅花了。
風雪忽停,日光灑在窗欞上,照進殿堂里,映著陛下周身泛著金光。
婉兒將梅花插在白瓷瓶中,復又下殿,長跪于地,一叩,三叩,直至九叩。
她想讓阿娘如舊時一般將她拉起,但她等了很久,等到華燈初亮,等到李顯聞訊而至,天邊最后一縷殘陽匿于深夜。
她才知道,她再也找不到阿娘了。
翌日,婉兒奉當今天子之命,前往上陽宮仙居殿,整理阿娘的遺物。
只見長寧尚宮,她幼時的長寧姐姐,正在仙居殿門前等她。
長寧亦已年華不再,歲月在她眉眼間鐫刻出幾縷細紋。其實,婉兒從一開始就知道,若非阿娘,她與長寧之間原不會有什么交集,因此,兩人就只是借著打理天后遺物的機會,不咸不淡的聊著。
忽而,長寧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昭容,”長寧輕聲喚她。
此時的婉兒,已因天后陛下遺命,被當今圣上納入后宮,冊封為昭容。
或者說,天后陛下本想封她為昭儀,就如她當年一般,天后還囑咐過婉兒,當今皇后心懷鬼胎,她已暗自命長寧搜集韋皇后不臣的證據,以備不時之需。
這樣,她的婉兒在韋氏落敗之后,也可以如她當年一般,穩坐后位。
可是婉兒推辭了,不是害怕前路險阻,也不是不想步其后塵。
她只是想做天后陛下的影子。
曾經婉兒說想做皇后,只是幼時的一句玩笑。
可是陛下,卻暗自將這句玩笑話記了好多年,直至闔眼之時,她都在為婉兒打算。
她亦非草木,焉能不痛。
“昭容,”長寧的呼喚將婉兒從思緒中拉回。
“嗯?”
“其實也沒什么,就是想起一樁舊事,昭容恐怕早就不記得了,您剛入宮那會兒,陛下她曾經去蒼梧居見過您。那時您尚在襁褓,可是陛下見了您,就特別喜歡?!?p> 她怎么會不記得呢,哪怕當時意識混沌,終究也是有印象的。
“長寧姐姐,我記得的。我記得陛下和我說話,她問我,就叫我婉兒好不好?!?p> 她的聲音回蕩在這仙居殿中,如山泉般清澈。
長寧微微一怔,隨即笑了,“那昭容知道,后來我曾問過陛下,為什么要為您取名婉兒嗎?”
婉兒靜靜的望著長寧略顯蒼老的面容,似乎是在等著她的下文。
“陛下當時說,婉字,除了取溫婉之意,她還存了一點自己的私心,”長寧頓了頓,眸中含淚,似是記起了什么哀戚的舊事,她的聲音隨著仙居殿中飄飛的素綢,穿過婉兒如瀑的青絲,直插入心底。
“婉兒婉兒,宛若吾兒。”
只這一句,唯這一句,讓天后陛下辭世后,一直佯作鎮定的婉兒,第一次,在仙居殿殿堂之上,扼腕長嘆,俯首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