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個潘多拉盒子,既然被打開了,就不可能再被關上。”
“可是即使細胞生命周期被破解,也不可能直接永生,細胞是脆弱的,必須要保留更替機制,不然就像冬天的一棟房子,破了個洞,不補上,屋里的人都會凍死。你想象一下切菜切到手指,根本止不住血,直接失血過多導致死亡,還有比這更可怕的事嗎?”
樂強按住康老因激動而顫抖的手,安撫他的情緒:“康老您先別激動,是的,細胞不可能沒有更替機制,也不可能沒有修復機制,我們更不可能摒棄生命體整體意義上的保全機制。我們估計最后的結果,是延長細胞的生命周期,從而獲得更慢的更替頻率,這樣一來,剛才提到的那些基因組不穩定之類的,因長時間新老更替產生的系統性風險,就可以降到最低。”
“換句話說,我們人類的壽命,不會達到真正的永生,也就是不會死亡,但壽命是可以延長的,過去人們的壽命只有幾十年,現在已經可以達到上百年,那有沒有可能延長到一千幾百年呢?或者兩千年,五千年,或許也不是做不到……”
“莊子的逍遙游里是這樣寫的,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古代神話固然無法考證,卻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遐想的空間,草履蟲作為單細胞生物,只有短短十幾個小時的壽命,我們討厭的蚊子,壽命不過只有幾天。即使是經常與人類為伴的貓和狗,也只能活十幾二十年,哪怕他們都有智慧,又如何想象得到我們人類能活上百年。”
“反觀我們人類,也并不是最長壽的物種,弓頭鯨可以活兩百年以上,管蟲能活三百年,黑珊瑚能活4000年,玻璃海綿能活一萬年,而燈塔水母和水螅甚至可能已經達到長生不老的境界。我們怕是也想象不到他們是如何在漫長的時間里,就在那混沌的黑暗中,看著我們在陸地上刀耕火種,戰斗征伐。”
樂強看著康老的眼睛,輕聲的說道:“作為一個物種,人類并不是獨一無二的,既然它們可以擁有動則上千年的壽命,我們為什么就不能有呢?”
康老顯然也被樂強的話語刺激到了,“這樣的話,雖然長壽不等于永生沒錯,或許也沒什么兩樣了。”
樂強對康老的表現有些不解,“康老,您是不希望得到永生嗎?至少是這種方式的永生。”
康老低頭喝了一口茶,尋思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道:“哪有什么希望不希望的,不管能活多久,都是你們年輕人的事情,跟我這個老頭子已經沒有關系了。”
樂強顯得有點無奈,康老的話確實無從反駁,即使現在找到了關鍵點,要突破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實現的事情,到那個時候,康老是否還活著都是個問題。
不過樂強也沒有太沮喪,自古以來生老病死都是默認的世間規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既然康老都接受這個事實,他也不好說什么。
“那您覺得,延長壽命這件事,是好是壞呢?”
這才是樂強請康老來京城的根本原因。
康老瞇著眼睛喝茶,然后反問道:“為什么會這么問?”
樂強回憶著當年的一些情景,他還是個普通高中生,康老是他的老師,也是在生物課堂上,康老為他打開了一扇通向全新世界的大門,普通學生都只是把生物當做考試的知識點,只有他真正把全身心投入到研究當中,最后有了今天這般輝煌的成就。
可是當年在課堂上,說到生物壽命,說到基因研究的時候,康老并沒有很興奮,只是用平靜的語氣介紹著這些人類歷史上取得的成果,仿佛在說一件跟他完全無關的事情。
康老曾經大膽的假設過,生物學家一定會在基因方向上有重大突破,可能會在生物學方面,在某種程度上達到永生。
樂強疑惑的地方在于,作為一個類似傳道者的角色,康老是不吝于傾囊相授的,他自身也對這門學科表現出相當強烈的喜愛,唯獨在基因研究,或者是生物壽命這方面,表現的有些冷漠,前后截然不同。
會有人不希望長壽嗎?
長生不都是自古以來人們不懈追求的終極目標嗎?
“因為我能感覺到,當年您就對永生這件事不熱衷,甚至可以說是反感,至于是什么原因,我至今沒有答案。”
康老把后背靠到椅子上,悠然的放松著身體,然后才緩緩說道:“你知道什么是遺傳嗎?”
樂強剛想開口,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停止了動作,靜靜的聽著康老的下文。
“沒見過貓的老鼠,第一次見到貓的時候,會有本能的逃離反應,兔子也會在老鷹的追擊下到處鉆。野牛落單的時候,會被獅子老虎襲擊,可當野牛成群結隊的出沒時,連獅子老虎都要避讓三分。這里面固然有獅子老虎這類肉食動物對于現場實力優劣的判斷,也有野牛在當時無懼無畏的自信。你有想過這種自信是來源于什么嗎?”
樂強不確定的說:“遺傳?”
“沒錯,就是遺傳,老鼠遇見貓會有本能反應,兔子遇到老鷹也會有本能反應,這是刻在他們基因里的恐懼,即使從來沒受到過對方的傷害,祖祖輩輩的恐懼足以讓它意識到,它必須跑,不跑就是死。”
“那為什么野牛就不一樣呢?”
“野牛也怕,但野牛群有個優勢,數量眾多的時候,能把強大的敵人踩死,它們的祖先有被敵人獵殺,卻也有戰勝的例子,所以他們在某種特定的時候,例如群體出動的時候,就不怕三兩只覬覦在旁的獅子老虎。”
“這也是遺傳?”
“我認為是,我們通常說的遺傳,都是人體功能性表達上的遺傳,可別忘了,這世界上還有三大起源的問題。”
樂強這回學會了搶答:“宇宙起源,生命起源,意識起源。”
康老贊賞的看了這個曾經的學生一眼,“沒錯,宇宙起源現在還不清楚,說是奇點,可從來沒證實過這個理論,也找不到奇點。既然宇宙不知緣起何處,生命自然也無從考究,畢竟我們地球是我們現在知識體系中所知道的,僅有的存在生命體的星球。這就是你剛才說的,生命獨一無二的說法。”
“可我為什么說人類才是獨一無二的呢?因為意識!意識是個有點虛無縹緲的詞,我們很難準確的定義何為意識,不過我們都知道,動物的意識都是本能反應,人類的意識卻不一樣。語氣說是意識,不如說是智慧,人的智慧程度就是比一般物種高,人類懂得思考,懂得使用工具,懂得創造文明,懂得以各種方式把文明傳承下去。人類不是簡單的對外界刺激產生反應,而是會主動的概括、加工、抽象,從而形成更高級的意識,也就是智慧。”
“生物學上的遺傳,是生物體自身的遺傳,自身物質的遺傳之外,更多是經驗,是少部分融入到基因里的東西,至于如何發生的,如何表達的,我們都無從得知,不過我們不也已經意識到這種可能性的存在了嗎?”
“任何東西的傳遞,都是需要載體的。我們的知識文化,可以寫在書上,可以刻在石頭上,可以拍成視頻,可那終究是要依賴外界載體的,時間一長,一百年兩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什么都留不住的。而記憶,才是人類文明傳承的法寶,記憶能保留語言和文字,甚至是文化、文明,記憶是留在我們身體內部的,只要我們世世代代生生不息,這些東西永遠都會被去其糟粕取其精華的留下來。”
樂強聽了這么多,開始有些異議:“可這跟永生有什么關系。”
康老長出了一口氣,緩緩的說道:“如果人類真的可以永生,還有遺傳的必要嗎?人類自身就是永恒的載體。”
樂強沒想到聽到的是這么一個答案,當即失笑道:“當然有必要啊,人的腦空間也是有限的,裝不下太多東西,不像存儲器那樣可以保存巨量的信息,記憶也是會消退的,時間長了,自然也會忘記。”
康老并沒有反駁,也沒有再接著說下去,知識決定眼界,科技決定未來。不要說從哪來到哪去之類的哲學問題,就是普通的科學問題他都不見得能給出個準確答案,在涉及到人類前途和命運這種大是大非的問題上,康老并不覺得有資格多做爭論。
或許吧,時間會證明一切……
這是康老沒有說出口的心里話,當然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預感是否正確,畢竟自己只是活在過去和現在,已經行將就木的六旬老人了,未來數十年數百年甚至數千年的事,誰又說得準呢?
康老這趟京城之行,并沒有給樂強帶來太多的幫助,僅僅是解開了當年求學時的一個心結,模棱兩可又荒謬的心結。
每一項技術,每一個發現,每一個發明,都是一個個的潘多拉盒子,一旦被打開,就不可能再關上,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已經走到這一步,誰都別想剎住車。
永生,就在不遠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