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痛感逐漸清晰，但董方佳卻沒有伸手去摸，仿佛那一巴掌是打在別人臉上一樣。

　　她靜靜地看著方素華，最后反而是方素華率先繃不住，挪開了目光。

　　“我和你爸現在感情很好，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妄加評論。”方素華試圖對自己剛才打在董方佳臉上的那一巴掌做出解釋。

　　“哦，是的，你的不離不棄終于感動我爸了，所以你想趕緊把他弄出來，讓他跟你一起到李小墨她媽面前秀一秀恩愛，對嗎？”話一出口，董方佳自己都有些驚訝，她不知何時學會了李小墨的毒舌，可以抓住每一個機會進行精準地吐槽。

　　方素華沒有說話，只是扭頭看向窗外，不一會兒，董方佳發現她的肩膀在微微聳動——她竟然哭了。

　　董方佳馬上反思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說得有些重了，她想像之前那樣輕撫一下方素華的后背，但手停在空中半晌，還是沒能落下去。

　　方素華吸了吸鼻子，又用紙巾擦了擦眼淚，小聲說道：“佳佳，媽媽剛才不是故意打你的，對不起……我想讓你爸早點減刑出來，絕對不只是為了我自己。他都五十幾歲了，人生還剩幾個二十年呢？你真的忍心看他自己一個人老死在監獄里嗎？”

　　“可咱們可以通過正規途徑來幫他減刑啊，為什么要去找一些亂七八糟的人幫忙呢？”

　　“你說他都一把年紀了，還能輪得上什么‘重大立功表現’？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勞動改造的表現肯定比不上那些年輕的小伙子，至于那些‘阻止他人犯罪’、‘舍己救人’、‘幫監獄排除重大事故’之類的立功機會，也都是可遇不可求的，與其硬著頭皮等一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會出現的立功機會，還不如去人為制造這樣一個機會，而且只要我們里面有人，就不愁這個機會落不到他的頭上。”

　　董方佳沉默了，她明知道方素華是在玩火，卻也不知不覺地被她所謂的“分析”帶了進去。畢竟她和董光耀之間的感情，以及對董光耀的依賴，絕對不比方素華少。從小到大，在這個慈父嚴母的家庭里，她一直跟父親更加親近一些，有什么心事也是跟父親說得更多。這次父親為自己犯下的錯誤受到懲罰，她在理智上是理解的，可在情感上又怎么可能心平氣和地接受？從她拒不肯接受周林的道歉，并決意跟他分手來看，就足可見父親在她心中是何等重要的存在了。

　　如果真的能讓父親在牢里少受一點罪，早日出來跟家人團聚，那她愿意義無反顧地付出任何代價。可這些代價里，真的包括她的婚姻嗎？

　　“佳佳，你用不著現在就做什么決定，我們還有很多時間。我的想法是，你可以先跟馮副局長接觸一下，說不定……說不定一來二去，你就喜歡上他了呢？這不是皆大歡喜的事嗎。”

　　董方佳在心里嘆了口氣，明白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間上了方素華的船。這個“馮副局長”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又究竟有沒有那通天的本事能幫父親早日減刑……一切都是未知，而為了能盡快確認這些信息，跟他實打實地接觸一下，現在看來已經是一件勢在必行的事。

　　于是，在方素華的安排下，董方佳和馮光明見面了。

　　盡管董方佳已經提前給自己做了很多心理建設，但當真的見到這位看上去她幾乎可以喊“叔叔”的馮副局長時，還是嚇了一跳。

　　方素華沒有提前把此人的實際年齡告訴董方佳，但董方佳隱約也能猜到他肯定不年輕了，因為能做到副局長位置的人，年紀起碼都要四十歲往上。只是她沒想到這個人竟然看起來比董光耀還滄桑，明明只比自己大十一歲，卻比她爸還顯老，身高跟她穿平底鞋差不多，禿頂大肚，一口煙熏黃牙，一說話就滿嘴陳年煙臭味，隔著老遠都會熏得人想吐。

　　兩人第一次見面時，方素華也在場，在幫雙方都做了簡單的介紹之后，她便找借口想離開。

　　董方佳趕緊一把拉住她，眼神里凈是懇求和挽留之意。

　　方素華左右為難時，馮光明倒表現出格外的大度，說：“方老師，您就再坐一會兒吧，有什么事兒也不急這一時嘛。”

　　方素華仔細看了看馮光明的表情，感覺他不是在客套，這才再次坐下了。

　　董方佳松了口氣，擦了擦手心的汗，如果方素華真走了，她恐怕也會跟著離開，因為她是真的一點也不想跟眼前這個男人單獨相處，哪怕一秒。

　　隨后，在方素華的從中調和之下，這次會面好歹是磕磕巴巴地進行了下去。董方佳也大概了解了馮光明的基本信息：今年四十四，祖籍湖南，妻子因病早逝，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多年來他一直忙于事業，單身未娶，現在迫于父母壓力，覺得也該考慮一下自己的終身大事了，所以想找個好女孩一起安安穩穩地度過下半生。

　　“為什么是我？”董方佳終于說出了跟馮光明見面以來的最長的一句話。

　　而馮光明在跟董方佳對視的一剎那，竟然臉紅了，不好意思地挪開目光，撓了撓自己的禿頭，說：“我之前有一次找你們賈隊長有事，去過十五隊，無意間看到你在井站給抽油機上黃油……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穿工服工褲都這么好看，只那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了。”

　　馮光明雖然人長得油膩，但這番話卻說得發自肺腑，頗有些純情的意味在里面。能聽出來，他是真心喜歡董方佳，且有一段時間了。

　　“馮副局長原來相信一見鐘情，可你對我還一無所知，怎么就敢說‘結婚’呢？”

　　方素華輕輕“嘖”了一聲，蹙眉用胳膊肘推了推董方佳，提醒她說話注意點分寸。

　　馮光明卻不以為意地笑著說：“我向賈隊長也打聽過一些你的事情，所以才知道你是董哥和方老師的女兒，他說你在隊上的表現還是挺不錯的，同事們都很喜歡你，我想連工人的活兒你都能勝任，而且從不叫苦叫累，就足以說明你的性格和品質肯定都差不了。”

　　人家對自己是做過功課，下過功夫的，可自己卻對人家幾乎一無所知，這讓董方佳瞬間有些泄氣，覺得十分被動。

　　馮光明可能是看出了她的不悅，又補充道：“當然，我從別人嘴里了解到的都是一些不夠全面的信息，至少不是足夠真實和完整的你，而目前你對我也基本不怎么了解，所以，我才讓方老師介紹我們認識，希望能跟你多接觸一下，讓我們能有機會更接近和了解彼此。”

　　“對呀，還是馮副局長考慮得周到，這‘談戀愛’、‘處對象’，不談不處怎么能行？多了解、多接觸，肯定沒壞處的。”方素華見董方佳一直不說話，便趕緊接過話茬道。

　　“方老師也別總喊我‘馮副局長’了，怪生分的，以后叫我‘小馮’就行。”馮光明樂呵呵地說道。

　　“行，那就小馮。”方素華說著看了董方佳一眼，又故意沖她說道：“你看人家馮副局長多有親和力，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副局長，卻一點兒架子都沒有，在現在這個社會上啊，真是太難得了……”

　　董方佳回敬了母親一個白眼，心想如果你實在沒什么可夸的，那就別夸了，真不至于連“親和力”都要拿出來說一說，想當初咱家也是有一位副局長的呀，不也從來沒有跟誰拿過架子。

　　但她不得不承認的是，這個馮光明不愧是久經官場的老手，說起話來很會給人留余地和抓住重點，也知道怎么說話才不會讓人反感。可能正是因為他情商高，會說話，才讓董方佳后來不再那么如坐針氈，甚至愿意跟他時不時聊上兩句。

　　第一次見面接近尾聲時，馮光明跟董方佳互換了QQ號和手機號，同時也向董方佳再三保證自己絕對不會用QQ消息轟炸她，更不會對她奪命連環CALL，只要等她有空、有心情的時候，再回自己消息就好。

　　這種極度的尊重和充分的自由，讓董方佳一度以為馮光明就是一個普通的、有些素質的追求者，而差點忘了他是以父親的減刑來逼自己就范的元兇。他這般忍讓和遷就，一方面是因為他對董方佳確實有情，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他希望得到一段兩情相悅的婚姻——說到底，他不光想得到董方佳的人，還想得到她的心。他渴望挑戰人生中別人都不看好的那些不可能，比如四十多歲就當上副局長，比如娶一個小他十幾歲，還美如天仙的女人為妻。

　　隨后的接觸中，馮光明說到做到，確實從來沒有給過董方佳壓力，跟她就像朋友般地聊天和相處，然后三五不時地送她一些不會太招搖的小禮物。但馮光明正在追求董方佳的事，很快就在十五隊，乃至大半個油城傳開了，這讓很多原本對董方佳動了心思的男人們，開始對她望而卻步。而直到多年后，董方佳才知道原來這也是馮光明所布棋局中的一步。

　　聽到這個消息的，自然也包括董方佳的前男友周林。

　　周林專門去打聽了一下馮光明其人，當發現他又老又丑，根本配不上董方佳時，也就沒太把他追求董方佳的事放在心上，因為他相信董方佳肯定不是那種會屈服于金錢和權力之下的女孩。

　　直到有一次，他去找一個兄弟談合作，無意中看到馮光明正帶著董方佳在他兄弟的這家店里吃飯，他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太天真了。

　　聽兄弟講，這不是他們兩人第一次來吃飯了，上次吃完飯后，他們還進了旁邊的商場，好像是去看電影。這兄弟也是覺得董方佳這么漂亮的女孩，居然跟一個中年油膩大叔出雙入對，實在可惜，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周林趁服務員上菜的間隙，看到包間內馮光明用他那粗壯的肥手不停地給董方佳夾菜，只覺得怒火中燒，恨不能直接沖進去把他暴打一頓。但理智告訴他，現在的他已經不是以前的油城富少了，“悅美來”的生意才剛有起色，他決不能因為意氣用事，而毀掉了全家人的希望。這個馮光明，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人。

　　同時，他也從董方佳臉上看到了極度的“勉為其難”，他立刻明白這個他曾經深愛，并將一直深愛下去的女孩眼下過得并不開心，只是在不停地忍耐。

　　這次他們兩人吃完飯后沒有去看電影，而是由馮光明直接將董方佳送回了家。董方佳從馮光明車上下來后，匆匆跟他告別，便逃也似的快步走進了樓道里。

　　待樓道里的陰影將自己整個人籠罩起來，董方佳才渾身顫抖著放慢了腳步。她偷偷伸頭看向自己下車的方向，確定馮光明的車開走后，終于松了口氣。

　　正當她打算上樓時，忽然有人叫住了她。扭頭一看，竟然是周林。

　　董方佳吃驚地說：“你怎么在這里？”

　　“我看到你和那糟老頭子在我兄弟店里吃飯，就忍不住跟過來了。”周林言語間透露出咬牙切齒的氣憤。

　　董方佳聽他這么說，反而釋然了，點點頭道：“嗯，既然你都看到了，那還跟到我家樓下來，是想干什么？”

　　“佳佳……”周林朝董方佳靠近了一步，剛好踏入了從外面的路燈照進這漆黑樓道中的一束光亮里。

　　董方佳沒有退卻，仍舊立在原地，直視著周林。她那雙靈動的眸子在黑暗中閃爍著純凈和無畏的光芒，令原本妒火中燒的周林瞬間冷靜了下來。

　　“為什么是那個糟老頭？”周林難以理解地問。

　　“他喜歡我啊，也對我好，而且能讓我過上以前那種衣食無憂的生活。”

　　“就這？符合這些條件的男人絕對不止他一個吧。”周林不服氣地說道。

　　“是嗎？恐怕你忘了我已經不是以前的董方佳了，我現在是服刑人員的家屬，有誰會想跟我們家扯上關系呢？”董方佳自嘲地笑笑說道。

　　“那又怎么樣？你爸是你爸，你是你，我相信總有腦子清楚的人能明白這一點吧？”

　　“是啊，馮哥不就是這樣的人嗎，不嫌棄我家有人坐牢，還愿意對我好。”

　　“馮‘哥’？我看他比董叔還老呢。佳佳，你這么年輕，沒必要這么著急找……”周林說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嚴肅地說：“是不是那個死老頭用什么事情來威脅你了？”

　　董方佳嗤笑一聲，說：“他能威脅我什么？我家已經在谷底了……倒是你，周林，現在是以什么身份來跟我說這些話呢？我們已經分手很久了，這你也忘了嗎？”

　　周林的表情有些黯然，說道：“是你單方面跟我分手了，我從來沒想過要跟你分手。我依然把你的事當成是我自己的事，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幫忙的，我也一定會盡全力幫你，所以，佳佳，你真的沒有必要去迎合那樣的老頭。”

　　“幫我？你還是先顧好你自己家里的事吧。”

　　周林聽罷，有些痛苦地低了下頭，他知道董方佳說得沒錯，現在的自己確實沒有能力幫上她太多，他們家的火鍋店只能說是剛剛走上正軌，要想賺大錢，養活一家人，再用多余的錢來幫助董方佳，那絕對不是短時間內能完成的事。更何況，此時的周林并不知道董方佳需要的從來都不是錢，而是幫她的父親董光耀減刑，這幾乎是他一輩子都不可能辦到的事情。

　　“佳佳，你能不能等等我……‘悅美來’一定可以像當初的‘悅美’一樣做大做強的，到時候，我也可以讓你過上原來的生活，你相信我好嗎？”周林懇切地對董方佳說道。

　　董方佳稍稍后退了一步，讓自己徹底陷入黑暗之中，以免被周林發現她內心的動搖。

　　她相不相信還重要嗎？就算她選擇相信周林，也不可能再跟他有什么結果了。因為即便沒有馮光明的存在，方素華也絕對接受不了跟自己視為仇敵的人成為親家。也許這就是她和周林的宿命。

　　“別再說這些話了，也別再來煩我，我以后找什么樣的男人，過什么樣的生活，都是我自己的事，與你無關，請你牢牢記住這一點。”董方佳說完，快步上樓離開，生怕速度慢一點，自己就會心軟。

　　經過這些日子跟馮光明的相處，董方佳十分確定的一件事是，無論再過多長時間，也無論這個男人以后對自己會有多好，自己都不可能喜歡上他。哪怕他主動提出會戒煙、會減肥、會努力跟董方佳縮小代溝……也無法讓董方佳對他提起任何興趣。盡量不去討厭他，已經是董方佳能做到的極限，而一想到將來自己有可能要跟他朝夕相對，董方佳更是感覺頭痛欲裂。

　　可就在董方佳猶豫著想跟母親說自己實在撐不下去了的時候，董光耀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方素華和董方佳這母女倆最終痛下決心，決定孤注一擲，依傍上馮光明這座大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