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太子和太子妃相對而坐,沉默不言。
良久,“華然,為孤至此,你可后悔?”那人的語氣中辨不出什么情緒。
“臣妾無悔,只恨今生不能常伴殿下左右,還望殿下日后,萬分珍重。”安華然悲戚決絕地說道。
“好,好。”太子笑著說道,可臉上的笑意卻是那么的苦澀,讓人聽了看了只感到深深的無力蒼涼。
東宮被查了個底掉,或是有晉琛在其中運作的原因,那些原本已經銷毀處理了的罪證也被翻了出來,矛頭直指太子妃。
宣武殿中,太子妃跪地,“此事確為兒臣所為,兒臣不欲辯解,只是此事與太子殿下無關,殿下他毫不知情。是兒臣見殿下腿疾難愈,終日郁郁寡歡,而明王殿下卻如日中天,又要得了林家的助力,一時惶恐不安,怕殿下終會被人取代、被人傷害,才生了狠辣心腸。再者,我與家妹早有宿怨,嫌隙已深,不過貌合神離,我怕父親會偏向妹妹,所以才想要一石二鳥,以絕后患。”
天子龍顏大怒,冷著聲質問道:“太子,你說呢?”
那人恭敬地行禮,氣定神閑絲毫也不心虛地回道:“兒臣確實不知,但太子妃犯下此等過錯,兒臣理應一同受罰。”
“那你說該如何罰她啊?”
那人沒有絲毫猶豫,“旦憑父皇處置。”
“不必了,兒臣自知罪孽深重,愿以命償還,但殿下良善無辜,又久病難愈,還望陛下憐惜。”說著,安華然服下了早已準備好的毒藥,去了,只那雙深情的眸子卻一直望著太子的方向,久久不能閉上。
安風看見太子那逐漸握緊并藏于袖中隱隱顫抖的拳頭,正無情出賣著此時這個看上去泰然自若到冷漠的男人的真實內心。
“罷了,死了也好;太子管束妃嬪不力,罰幽禁于東宮半年,罰俸一年;安墨城教女無方,降一級,罰俸一年;安風御下不力,養出這些吃里扒外的東西,且不守婦德規矩,鼓搗些什么亂七八糟的歪門邪術,授人以柄,降一級為庶王妃,閉門思過一個月;其他參與此事的人,都賜死吧。”寥寥幾句,便定了所有人的罪過生死。
“陛下,陛下,詩茵她...”安風想要為詩茵求情。
那人凌厲的目光掃過來,“你還想說什么?”
“父皇息怒。”晉琛適時開口,將安風一把從地上拉起來,示意她不要說話。
安風只得眼睜睜地看著詩茵被帶走,詩茵也頻頻回頭看她。
那雙眸子里似乎沒有對死亡的恐懼,也沒有叛主的羞愧悔意,有的只是塵埃落定后的心滿意足和眷戀不舍,她似乎有許多話想要對安風說,卻無法開口,只無聲地說了句,“小姐,保重。”便消失在宮殿之外。
回明王府的馬車上。
安風審視著晉琛,問道:“是你教她這么做的是嗎?”
晉琛不愿看見她自責痛苦,起初并不承認,安風便一遍一遍地問他這句話,大有不死不休的架勢,看向他的眸子也愈發的冷。
晉琛知道此事無法瞞過安風,只得承認,“是,是我,可我沒有其他選擇。”
“可你不是明明都有其他證據了嗎?”
“我需要一個引子,而詩茵是扭轉局面最關鍵的一步棋,只有這樣才更可信,勝算才更大。”
“原來,我們這些活生生的人,只不過都是殿下棋局上的一顆棋子。”安風輕嘲。
晉琛握著安風的手,安慰道:“詩茵她是自愿的,她定不愿看見你為此過度傷懷。”
安風只覺得自己像是一葉扁舟,在滔天巨浪中不斷沉浮,被無情的風浪席卷裹挾著向前,無枝可依、無可奈何,只得被動接受這兇險未知的命運。
可她還抱有最后一絲希望,并將這絲希望寄托到了晉琛身上,于是,她緊緊攥住晉琛的衣襟,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哭求道:“你能不能再想想辦法,你救救她,救救她,好不好?她跟了我十幾年,是我的妹妹啊,我求求你了。”聲音逐漸變得撕心裂肺,后又演變成了卑微的祈求。
晉琛抱著她,艱難出聲,“皇令已下,再難回天。”
安風只覺得疼痛從心口處肆意開來,蔓延至四肢百骸,疼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哭了一路,回到楓林閣后便病倒了。
太子被禁足前,皇后和他見了一面。
皇后痛心疾首,“兒呀,此事你糊涂啊,若是日后仔細謀劃...”
太子寂寂然地打斷她,嘲諷道:“哪還有什么以后?母后,您還沒看明白嗎?從父皇知道我腿傷難愈的那一刻起,他就開始動搖了,從他允了老六的婚事那刻起,我就被他徹底舍棄了。此番兇險,贏了,或許能夠峰回路轉,輸了,不過是早些去那萬丈深淵罷了,也省的我整日忐忑不安。”說著,甩袖頭也不回地走向了東宮。
天空灰蒙蒙的,云層如浪般翻卷,層層疊疊的越壓越低,逼迫著那已漸涼的秋風略向這片土地。
皇后一人呆呆地佇立在原地,看著東宮的門重重地關上,將他們母子二人分隔開來,久久黯然轉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深宮中去。
整個九月,安風是在禁足中度過的,等重獲自由,已到了十月。
安風心里一直記掛著師父,出來第一件事就是要回青州,晉琛拿出兩封信交給她。
一封是她師父寫的,一封是她青州的舅舅寫的。
“風丫頭,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怕是已經不在了。你別怪師父不等你啊,實在是油盡燈枯,難以為繼了。你更別自責啊,嫁入皇室,諸事身不由己,師父最是知道的。你師父我這輩子該了的心愿都了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只要你一切安好便好,切莫過度思念傷懷,那樣可不漂亮了啊......”
“風兒,你師父逝于九月初七,我已按他要求將他葬在了后山,那處你們少時常常玩耍的地方,那處風景好,是一塊風水寶地,其他后事皆已辦妥,你莫要操心......”
安風只覺得心里某處的缺口更大了,空落落的,只有眼角的淚水在不停地淌,自己卻是一副面無表情到幾乎麻木的神態。
她平靜的有些不正常,先是管府里的管事要來許多紙錢,后朝著青州的方向跪拜,將那紙錢一一燒盡,然后一動不動地站著,看著青州方向的天空發呆。
秋風蕭瑟,樹枝上那泛黃的葉子經不住吹打,索性脫離了枝丫,飄飄然然地在空中打旋翻轉,一片接著一片的落下。
府里的婢女勸過幾次,安風跟沒聽見似的不理,也不動,漸而婢女們也不敢上前了。
直至安風覺得眼前越來越黑,天旋地轉般墜入了一個無盡的深淵。
接二連三的打擊,導致安風心神受損,身體也元氣大傷,她再次病倒了。
這一病斷斷續續的便又是一個月,期間,晉琛一有空便來照顧她,陪她說說話,不過基本上也只是他一個人說話,安風很少回應他,但他依舊樂此不疲。
他會在她發熱身體冰冷的時候,先用熱水將自己溫的滾燙,再裸著身體緊緊擁著她,為她取暖;他會在她夜里醒來時也跟著醒過來,下意識地摸一下她的嘴角,然后主動下床取水,為她解渴;他會仔細留意著她的衣食住行,不厭其煩地督促她好好吃飯、乖乖吃藥;他向她承諾,只要她的病好了,他便陪著她回青州祭拜師父......
慢慢地,安風也開始搞不清楚了,自己究竟是不愿原諒他,還是不愿原諒自己呢?
她的心在他的溫柔攻勢下漸漸松動,但卻始終無法完全放下心防。
真的可以當什么事都沒發生過嗎?安風不知道。
十一月,天氣涼了,晉琛似乎變得更忙了。
他經常在楓林閣陪她的時候,被人喚出去,有的時候,她也會看見他與季沖在某處竊竊私語。
安風從未深究,也不想去探究他最近又在謀劃什么。
只有一次,她在屋子里實在悶得慌,便獨自一人到院子里走走,無意間聽見季沖說,“人跑了,還沒抓到。”
晉琛極為不悅地斥責,“一群廢物,連一個受了傷的人都找不到嗎?再去搜,記住,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他們發現她后,便匆匆結束了對話。
晉琛大步向她走來,將自己身上的披風給她披上,似有些嗔怪地說,“怎么也不多穿點就出來了,不知道現在冷了嗎?嗯?”說著,上手刮一刮她的鼻梁,擁著她往屋里走。
“你們剛才說誰跑了?”安風難得開口,晉琛是高興的,可她問的這個問題,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說,又怕勾起她的傷心事加重病情,只好敷衍過去。
安風聽他不想和自己說實話,便也沒繼續追問,只是沉默著不再說話。
十一月中旬,安風的病好的差不多了,晉琛怕她在府里悶壞了,便帶她出去玩,聽聽戲、散散心。
中途,季沖向他稟報了什么重要的事,晉琛說需要親自去處理,便把汀蘭留給安風,讓她再玩會。
安風對晉琛給她選的這個散心的去處,實在沒什么興致,他走后,她便去安府看了祖母,后準備回明王府。
路上卻遇上了一個不速之客。
一個滿身是傷的姑娘攔住了她的去路,稱有話對她說。
“你是何人?又為什么要對我說?”安風警惕道。
“娘娘,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難道不想知道害死明王妃,害死翠枝和詩茵的另一個罪魁禍首是誰嗎?”那人恨恨地說。
“你什么意思?”安風不解。
“我本是明王殿下安插在東宮的一枚棋子,哦,不對,準確來說,現下已經是一個被人追殺將死的棄子了。”那人輕嘲,隨后又變得極為憤怒起來,“我為他誓死效命了十年,十年啊,可他還是信不過我,要將我趕盡殺絕,他好狠的心啊。”轉而又似是釋然了,“也是,他連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都可以舍棄,又怎么會在意我們這些螻蟻草芥呢?”
安風審視著她,“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想說的是,從一開始明王殿下便知道了太子妃的算計,他本可以阻止的,可他沒有,他在一旁任由事態向無法挽回的地步發展,他甚至推波助瀾,一切都在他的掌控算計之下。”那人說得無比篤定。
“哪里來的瘋婦,在這與我家娘娘胡言亂語?”汀蘭出言制止,便要上前拿她。
“你讓她說。”安風阻止,質問道:“若你說的是真的,那你為什么不去告訴皇上,告訴林將軍,而是來告訴我?”
“哼,他追殺我追殺的太緊了,我根本見不到皇上,也無法靠近林將軍的府邸。再者,十年的主仆,他曾救我一命,雖此般對我無情,但我終究不忍心毀了他的謀劃。可我還是不甘心啊,他為什么就不信我呢?不信我把他看得比自己的命還要重要。”那人的言語間透露出無盡的哀怨和悲戚。
突然,她又變得極為激動起來,“憑什么只我一個人痛苦?所以,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你,我要讓他也痛苦,讓你們所有人都痛苦。”那人說的似有大仇得報的快意。
安風依舊看著她,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緒,但只有安風知道,她此時心里亂極了。
那人看安風遲遲沒有反應,繼續說道:“你不信是吧?你想不明白為什么他會冒如此風險,甚至舍棄了林家,也要在這個關頭給太子一擊,是不是覺得不劃算?那是因為...”
那人還沒說完,一旁的汀蘭卻掏出懷中隨身攜帶的一把短刀,快速上前將其捅進了那人的身體里,接連著又是幾刀,直至她倒下。
可安風還是聽見那人臨死前拼命說的,“因為你,因為你...”
那是一個令人難以置信且無比荒誕的猜想,任誰來看都會認為絕無可能,腦海里剛冒出這個猜想時,安風也跟著驚了下,不敢相信。
“奴婢實在不忍此人繼續胡言亂語,挑撥離間娘娘和殿下的關系,才善做主張,還請娘娘責罰。”汀蘭跪地。
安風冷冰冰地嘲諷,“你可真是忠心耿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