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你?!憊珒x淏卿淡淡地吐出兩字。
光束下,無數細小塵埃翻涌懸浮,折射出細碎的光澤,牢室內靜似孤墳,凝滯的空氣里似只剩公儀淏卿一人淺淺的呼吸。
朱延怔滯在原地,瞳孔微微震顫,喉間似有無數細線勒縛,連呼吸都不能。
直待牢門順勢緩緩合上,掩下刺目的日光,朱延這才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救我?”朱延驟然回神,疑惑反問。
“沒錯。”公儀淏卿長身如柏,巋然不動,言語堅定地吐出兩字。
聞言,朱延的疑惑更甚,額眉立擰,斂眸審視著面前的年輕官員。
言語誠懇,面色端凝,似不在玩笑,那這救自己一言又是出于何種目的?
“大人因何救我?”朱延面色冷峻,警惕反問。
“就憑“法理”二字,法之治端,既遏兇頑,又平冤訴,此案有疑,自要細糾?!憊珒x淏卿徐徐言之。
朱延眸色漸亮,生出幾分敬服,不肖一瞬,轉而又黯淡下來,搖頭苦笑一陣,甚是蕭瑟凄涼:“大人應當知道,下官是死囚?!敝煅愚劬o鬢邊散落的碎發(fā),想讓自己看上去稍稍得體一些,繼而轉眸看向公儀淏卿心寒而問:“如何得救?”
“大人身為廬陵府衙長官,應也熟讀律法,合該知道量刑之后不該問斬,大人有冤,為何不訴?”公儀淏卿斂眸反問。
“冤?”朱延忽然想起他離廬陵那日雪絮紛飛,滿天清白之景。
朱延不答,只斂袖正色反問道:“公儀大人信在下是清白的?”
“大人將事情據悉告知,按律審理,亦救大人性命?!憊珒x淏卿耐心引導。
朱延垂眸一瞬,瞳色愈暗,似在深思,轉而又抬頭直視公儀淏卿,不過瞬息,朱延面上的頹敗凄涼便化作堅定釋然。
“多謝公儀大人好意,朱延將死之人,罪大惡極,不值得大人費力搭救?!敝煅用嬪躍?,頷首致謝。
公儀淏卿眉頭稍蹙,不明其意。
這是要一心求死了?
鄭世輔,孟昌二人推諉遮掩,朱延決意赴死,看來這“上意”很是不簡單,此案頗為復雜。
“能令大理寺寺卿、寺丞二位大人躊躇,又能讓朱大人舍生……”公儀淏卿看著朱延一點點分析,朱延抿唇不語。
“朱大人素懷濟世宏愿,矢志為民。畢生劬勞于案牘之間,周旋于黎庶之事。終其一生,孑然一身,今夙愿未結,又怎會舍生赴死?朱大人不愿將實情告知本官,可見并非遭人脅迫,本官好奇,究竟是何人可以讓朱大人這般置自己性命于不顧,百般袒護,究竟是何等恩情?可以讓朱大人毅然決意替其赴死?”公儀淏卿眉峰愈挑,面色愈凜。
朱延身形漸頹,盯著公儀淏卿失神般陷入回憶。
公儀淏卿勾唇續(xù)而冷聲攻心道:“朱大人為其盡心竭力,奉出一顆碧血丹心,可那人卻不愿伸手搭救,若本官沒猜錯,大理寺之所以敢問斬大人,便是得了那人的授意,朱大人的忠心赤骨換來的卻是見棄于人,朱大人,這樣的結果,真的值得嗎?”
朱延聞聲面色似升起幾分迷惘與痛苦,一時掩面苦思起來,他所誓死效忠,鞍前馬后的也是在關鍵時刻棄自己于不顧,推自己擋刀的,他所認為正確的,卻是罪大惡極的……
“朱大人,請將事情告訴淏卿,是冤訴,淏卿定要昭清,作奸犯科之人,也當俯首認諸。”公儀淏卿循循善誘,言辭懇切道。
聞言,朱延心下生駭,不由得向后退了兩步,轉而又不屑冷笑起來:“俯首認諸?”朱延眸子一片幽色:“公儀大人當真想知道?”
“但請朱大人詳盡道來?!憊珒x淏卿點了點頭。
“與我令那人……”朱延緩緩闔眸嘆了口氣,繼而一字一頓沉聲道:“是當今圣上!”
什么?當今圣上?!
公儀淏卿瞳孔驟縮,腦中一片空白,手指隱在袖袂中微微顫抖,唇抿成縫,一時氣氛又凝滯壓抑起來。
朱延郁郁冷笑起來:“公儀大人可聽清了?正是圣上!”
見公儀淏卿冷面不語,朱延負手嘆息回憶道:“胤貞十年正月十五,圣上下旨為圣祖皇帝敕修陵廟,期年二月初八,各地郡王各地郡王皆以效仿,為彰賢孝,以弘祖宗功績威德,是故各封地皆相繼補建修葺陵寢,題壁畫,宣功德?!?p> “廬陵城素尚雅俗逸趣,是故丹青事業(yè)極富盛名,丹青之能舉國最佳,廬陵西境又恰逢是康樂老王爺的封地,康樂老王爺為修葺壁畫,曾召有一百余名畫師,后為迎逢上意,又上請奏表從廬陵城調出兩百一十三名畫師赴京題壁,此后便有禮部祠祭司郎中裘賓鴻馳送官令文書一封,命我繼續(xù)選送畫師?!?p> “奉旨選送畫師又與“畫眉鳥殺人”一案有何關聯?”公儀淏卿不解續(xù)問。
“畫師題壁后是何結果,公儀大人難道不清楚嗎?”朱延臉上閃過幾分痛惜。
生殉!公儀淏卿心下一沉。
諸國各朝皆有先例,陵廟既成,需以血祭安魂,方能保社稷昌隆,換得陵寢永固,皇圖永祚。于是,既為維護皇室尊嚴,又恐引起民間憤懣,這些內隱,便被奉為隱事秘辛,是所有人都不敢提及的禁忌。
“此等密事,于百姓難言,可見其翹首企盼家人,我又心中不忍,又恐其攜亂生事,恰逢這時,民間傳言畫眉鳥殺人攝魂,我便以此為由,行選送畫師之事?!敝煅由釹莼貞洺林氐?。
“可那些失蹤之人,并不都是畫師?!憊珒x淏卿仔細回憶卷宗細節(jié),他記得有幾人是秀才,也有書信公一類。
“不錯?!敝煅獄c點頭,無奈闔眸道:“裘大人令我選送畫師,可廬陵城有手藝的畫師均被選送至廬陵西境陵廟和汴京陵廟了,哪里還有多余的?裘大人便說反正是要畫壁題字的,有學問的算一個,會寫字的也算一個,這才挑挑揀揀,選至去年七八月。”
言罷,朱延一嘆,公儀淏卿不語,牢室內久久無言。
良久,朱延一臉決絕:“該交代的交代完了,我奉旨辦事,盡忠于圣上,圣上要我治下,我便肝腦涂地,圣上要我赴死,我亦毫無怨言?!?p> 公儀淏卿面色仍峻,毫不松懈。
朱延轉過身來似自諷又似冷笑:“公儀大人說要救下官?如何能救?俯首認諸?哈哈哈哈……”朱延笑聲凄愴,似有兩道渾濁眼淚流出:“俯首認諸?簡直笑話!如今來龍去脈大人盡皆悉知,大人還要救下官嗎?大人還敢救下官嗎?”
笑聲刺耳凄涼,暮色悄然爬上,牢室內最后一抹日色也被遮掩不見,只剩一只頹燭顫巍巍地燃起一點光亮。
“你敢借以大理寺的名義翻案嗎?你敢將皇室此等禁忌隱秘宣揚天下嗎?你敢一掃天下威嚴抗旨不遵嗎?”朱延聲音越發(fā)凄厲,似要將他心間無數苦楚都在此刻傾瀉個干凈。
大理寺議事廳。
鄭世輔同孟昌坐于廳內,二人皆面容凝重,同步地摸著茶盞沉思。
孟昌抬眼見天色已暗,這才將茶盞擱下嘆息開口:“鄭兄,你說這公儀淏卿入刑獄時辰也不短了,朱延交代了沒?”
鄭世輔摩挲著杯沿冷著臉沉聲道:“說了也罷,不說也罷,實在不行,就拿上令來壓,現下鬧騰,無非是年輕氣盛罷了,本官就不信,他還真敢抗旨冒天下之大不韙?”
孟昌臉上憂慮漸濃,思量幾番還是開口道:“鄭兄可別忘了,這小子當年可是鼓動汴京學子上過《萬民書》的?!?p> 《萬民書》……
鄭世輔心頭一顫,他怎么忘了這茬了?
繼而鄭世輔神色稍緩又開口道:“當年那卷《萬民書》他可沒少吃苦頭,現在入仕經年,總該有點長進吧。”
大理寺刑獄。
“我敢?!?p> 短短兩字,擲地有聲,像鏡湖激起千層浪,朵朵漣漪直蕩進朱延心底,朱延面色蒼白,猛地踉蹌兩步,幾欲跌倒,嚅著唇,卻什么也說不出。
“你……”朱延盯著公儀淏卿,眼里盡是驚駭。
“秉承大道、嚴正法度、舉發(fā)奸邪、平反冤屈。特稟剛毅之性,內懷骨鯁之操,此乃大理寺之責。”公儀淏卿緩緩踱步言之。
“有疑需察,有屈需申,強權如何?上令又如何?朱大人不該枉死,大人之冤需昭清,他們不敢,我敢;五百二十七名畫師的性命不可白丟,他們?yōu)槭ド纖鞴円膊荒芫瓦@樣湮沒無聞,需得為五百余名畫師正名,他們不敢,我敢;活人生殉此行慘無人理,既損圣上仁名,又傷百姓丹心,此令不廢,必成暗患,他們不敢,我敢!”公儀淏卿言語鏗鏘,面容堅定。
朱延見公儀淏卿端身脊梁挺立,頗具英姿,似勁竹青柏,意氣風發(fā)。
“你……為何……”朱延神色恍惚,眼眸卻逐漸清亮起來,敬意油然而生,抖了抖唇卻未成一句。
“只因“公允”二字?!憊珒x淏卿一字一頓,面容端肅,初心如磐。
“公允……”朱延失神般兀自呢喃。
良久,朱延斂袖拱手,俯躬而下,深深地向公儀淏卿施以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