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昌被公儀淏卿說的老臉生紅,頓時尷尬啞言,只得摸摸鼻子又于心下想著對策。
他剛剛都將鄭世輔鄭大人搬出來了也壓不住這毛小子!現下又該如何?
“淏卿認為此案還當細審,卷宗不盡不實之處需補錄,刑罰不合律法之處需駁正。”
孟昌張了張口,卻又緊緊閉上,依鄭大人所言朱延一案決不能外泄,那封密令文書現還收在鄭大人處,自己難能更不能同公儀淏卿解釋。
若是別人也就罷了,三言兩語便糊弄過去了,偏是他!最是難纏較真!據實相告便是將自己置于萬劫不復,含糊其辭……朱延抬眼偷偷瞥了公儀淏卿一眼,忙齜嘴搖頭,含糊其辭指不定這家伙又要生出多少事,若是在御前參自己一本那就更得不償失了。
兩兩相較,還是……
“世孫所言有理,茲事體大,下官不敢自專,況鄭大人較下官而言更精曉律令條規,不若先請鄭大人決斷,下官循效習之。”孟昌避看了眼公儀淏卿,便拿腔作勢地拱手作揖正經言之。
公儀淏卿皺眉飲茶,只掠他一眼不做言語。
孟昌見公儀淏卿不語,一邊盯著卷宗,一邊掃視座下,那眸光如冷劍,輪番在后站的書辦及兩位侍從身上滾過,間或瞥到自己,深覺刺目,況自己本就心虛,哪里還敢直視?
堂下久久無言,孟昌正垂首想尋個脫殼之法,耳邊聽到公儀淏卿提聲問道:“孟大人?寺丞大人?”他登時一個激靈,趕緊回神拱手。
“啊?公儀大人何事?”
公儀淏卿嘴角微顫,但還是體面的牽出一抹笑來:“那便如孟大人所言,先去請教鄭大人吧。”
“是,是!大人請!”孟昌起身應道,復又伸手作請。
“孟大人請。”公儀淏卿將卷宗揣回袖中回禮道。
二人一前一后出門,孟昌悄聲責怪書辦:“方才他同我都說什么了?你見我出神怎的不提醒我一下!”
“公儀大人只說了要找鄭大人詳詢此事,其他一概未提,小的悄悄示意了您兩下,您沒看見……”書辦苦著臉甚是委屈搭話道。
孟昌不再多言,只跟在公儀淏卿身后往二樓議事廳去,心中默默合掌祈禱:鄭兄,賢弟本無意行此等小人之事,但這麻煩太大,兄弟我實在笨口拙舌,還是你來招呼他吧。
待隨侍稟告過后,公儀淏卿同孟昌齊齊進門,與鄭世輔稍作客套,見過禮后,便各自就座。
鄭世輔見二人齊來,又見孟昌偷偷給自己使眼色,心里便將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
“淏卿怎么今日同昌弟一齊來了?”鄭世輔抬袖微笑示意二人用茶。
公儀淏卿撂開茶盞,將袖中卷宗掏出擱在二人中間的桌案上:“鄭大人請過目,這卷宗上述廬陵“畫眉鳥殺人”案件,不知大人可有耳聞?”
鄭世輔瞥了卷宗一眼,見公儀淏卿意有所指,只得細細回想一陣:“哦,朱延那樁案子?”
“正是。”公儀淏卿應道。
鄭世輔拿起卷宗略略翻看幾眼,只聽得公儀淏卿在旁補充:“此案還有不通不詳之處。”
鄭世輔越看嘴角拉的越低,何止啊!說不通不詳已是十分體面的說辭了,這卷宗明顯是糊弄過頭了!
鄭世輔抬眼埋怨的看了孟昌一眼,只見孟昌將大臉埋入茶盞似在細品,若他沒記錯,這盞茶孟昌自進門便品上了。
感受到兩道凌厲的目光向自己射來,孟昌縮脖聳肩,又將盞蓋往上遮了遮,欲圖掩住自己的大臉。
你們兩個商量便好,可莫要再問我了!
“此案……”鄭世輔佯作細思,心下一面焦急地想著對策,一面又痛罵孟昌做事忒不地道!
“鄭大人,不按律法處斬朱延有失公允,還請大人再做決斷。”公儀淏卿婉言勸之。
“這……”鄭世輔面上為難,心下思忖:問斬朱延本意是快刀斬亂麻將此案遮掩過去,可如今公儀淏卿摻和進來了,無論再做何打算朱延也是必死無疑了,鄭世輔極快地瞧了公儀淏卿一眼:難不成他想要推延此朱延死期?他知道了什么?
同時,公儀淏卿抬眸直視鄭世輔:言語遮掩,神情閃躲,同孟昌無異,莫不是此案當真另有內情?
鄭世輔掩袖輕嗽一聲,這才慢慢道:“此案如何決斷,已然請求上意。”
書辦抿嘴忍俊不禁,看來這鄭大人很會類一反三,較之孟昌而言更通推諉之道。
“大理寺按掌邦國折獄詳刑之事,明慎以讞疑獄;哀矜以雪冤獄;公平以鞠庶獄。凡諸百司洲地所送案犯,皆需按律審理,鄭大人所說上意,不知是誰意?圣上可有特旨?”公儀淏卿眸光微凜,面色卻平和,似有好奇。
圣意?!
“這……”鄭世輔臉色大變,唇角顫了顫。
“咳……咳……”孟昌好險沒被那盞茶水嗆死,驚駭之余終是將端了一柱香的茶盞放下,仰在椅上撫膺順氣。
“什么圣意……淏卿說笑了……”鄭世輔握著袖口拭了拭額角的冷汗,頗為尷尬地掩飾著。
“所以這上意?”公儀淏卿輕撩眼皮意有所指道。
“法者,國之至柄也,大理寺按律審理,自是聽從上意。”鄭世輔僵了僵唇,撐著面子強辯道。
書辦暗中搖頭嘖聲腹誹:這下可好了,全被這位公儀大人牽著走了。
“鄭大人所言甚是有理,想必孟大人也是這般認為的吧?”公儀淏卿忽地抬眸提問孟昌。
孟昌剛把氣順過來,忙紅著臉應道:“是,是,那是自然。”
“對于朱延此案,淏卿還有一事不解。”公儀淏卿又將眼神轉到鄭世輔臉上:“被朱延綁走的受害百姓最終是何結果?大人可有論斷?”
公儀淏卿靜心細思,若真被戕害,合該記載,若還活著,當施以援手,囫圇遮掩,很是欲蓋彌彰。
聞言,鄭世輔摸了摸青髯抿唇沉思,良久,鄭世輔抬頭看向孟昌處,似忽然記起一般裝模作樣地奇訝道:“昌弟,你在審理這案子時朱延是怎么交代的?那些被失蹤的人到底去了哪里?”
鄭世輔問完一句便操手端起茶盞掩袖痛飲起來,比之先前孟昌那般更為心虛。賢弟啊,你可別怪哥哥,哥哥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話音落下,一室靜謐。孟昌只覺汗流浹背,四肢發麻。
這該怎么答?這如何能答!
孟昌垂眸死死盯著空了的杯盞,胎體厚重,應是青瓷;釉色青中泛黃且有開片,不是上品……
“大人,鄭大人問話呢!”書辦輕聲提醒道。
孟昌緊盯不動:釉面不勻,似有細紋;口沿外撇較大,有失精巧……
“大人!大人!咳……咳咳……”書辦掩袖擋嘴輕咳提醒。
朱大人一瞬不瞬地盯著杯盞。茶湯鮮亮,茶氣鮮嫩,滋味濃爽,應是碧螺春……
“朱大人?”公儀淏卿眉峰周皺起,似有不耐。
朱延充耳不聞,味苦回甘,似是新水沖泡……
“大人!大人!”書辦伸出手來偷偷戳了戳孟昌,見還不夠,便化指為掌,加大力道推了一把。
孟昌額角狠狠地跳了兩跳,咬牙切齒地扯出一抹笑來,這個蠢貨,誰要他來提醒?!
“朱大人,朱延之案那些人究竟是何結果?”公儀淏卿復又提聲一問。
眼見再難推脫,孟昌只得放下茶盞硬著頭皮嘆氣道:“公儀大人,下官審理此案之時,對于那些人究竟去了何處,朱延始終閉口不提,下官也難審出……”
鄭世輔只想挑指大贊,這般瞎話孟昌也說得出。
公儀淏卿掠過孟昌直視鄭世輔,見其面上也有閃躲之意,心下失望,面色更是生起一層寒霜。
既問不出,也無意與他們糾纏,公儀淏卿起身冷冷言道:“看來二位大人有難言之隱,既如此,那淏卿便去問朱延好了。”
“公儀大人請慢!”孟昌急急起身阻攔。
“孟大人還有何事囑咐淏卿?”公儀淏卿回身反問。
“公儀大人聽下官一句,莫要去見朱延。”孟昌皺眉勸道。
“哦?為何?”公儀淏卿沉眸而問。
“公儀大人為何這般執拗?只將此案結了便是!何故再生事端?”
公儀淏卿一臂負手以余光瞥向兩人冷哼一聲:“我身負寺正一職,執掌推鞫覆審之責,上承天恩,下顧百姓,不以權謀私,不徇情枉法,不避權貴,不欺弱小,秉持公正,明察秋毫,以求朝廷上下吏治清明,政務暢達,有案必察,有冤必昭!這身官服穿一日,這職責便擔一日,此心志便立一日!”
公儀淏卿言罷行禮告退。
“公儀大人!”孟昌抬手還想叫住公儀淏卿,卻被鄭世輔起身攔住。
“叫他去。”
“可……”孟昌甚是為難地看著公儀淏卿遠去的身影。
“相較從朱延口中得知,總不至于牽連咱們。”鄭世輔斂眸冷臉道。
大理寺刑獄。
一道刺目的光束照在朱延身上,朱延微微瞇眼抬袖掩面,牢門被推開,一道修長的身影走了進來。
朱延逆著光,緩緩抬頭打量著眼前的年輕官員,雖看不清容貌,然仍覺氣宇軒昂,氣度非常。
“敢問大人是?”朱延扶著桌案起身,斂眸警惕問道。
“大理寺正,公儀淏卿。”公儀淏卿立于那道明朗日光之下,面容平靜盯著朱延一字字言道。
“不知大人來此所謂何事?”朱延抿了抿干裂的唇,聲音沙啞開口道。
“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