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六,瓊林宮宴。
瓊林宴始于太祖時期,乃皇家賜宴,本意是賀新科進士大魁天下,宴中賞簪花,予朝服,因而又叫“恩榮宴”。
自弘德年間,瓊林宴便不再局限于新科進士,凡垂纓仕宦者,抑或是世家勛貴,皆可赴宴,仕子引弓拔魁,貴女蒔花瞻魚。后已成定制。
璇霄丹闕,雕甍繡檻,青松拂檐,玉蘭繞砌。
一時間華與寶馬,臥酒吞花,繁盛空前。
遠處的擷蘭高臺之上,伶人垂首撥弄著琴箏,絲竹之音從半丈高的白玉屏欄后飄逸而下,裊裊不絕。
碧衣宮娥奉茶遞香、捧筆端硯,來往穿梭于亭臺水榭之間。青蔥妍麗的世家貴女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處,輕語閑談,言笑晏晏。
喬月瑛抬步上了玉階,丹穗懷抱著一摞卷軸跟在身后。
公儀衾淑手執(zhí)絹紗團扇,輕輕搭在黛眉之上遮著日頭,側頭看著遠處曲池旁探身輕撒魚食的亦如。
“怎得就你自己?如兒呢?”喬月瑛攏裙落座。
公儀衾淑執(zhí)扇點了點左前方的落花廊道的盡頭,湘妃竹扇柄上的煙粉色穗子小幅晃動,掃在腕間麻酥酥的。
“那兒呢”
“你瞧我方才得來的好東西?!眴淘络に胝猩仁疽狻?p> 丹穗將解開綾錦包上的紅絳系繩,將卷軸鋪陳開來。
隨著綾面簌簌輕響,透白的絹紙緩緩展露出一位烏發(fā)明眸,身姿纖細的女子,工整妍麗,形神備俱。卷首鈐著一方朱砂小印,篆字蜷曲如蝶。
公儀衾淑翹首看著喬月瑛與畫中女子細細比對,不禁贊道:“可真是像,濃淡相宜,出神入化?!?p> 喬月瑛面上洇出幾分緋暈,悄聲以告:“素問秦姑娘妙筆,汴京無人能出其右,今日可算是有幸求來一幅?!?p> 公儀衾淑視線復又落回卷首的朱砂篆印——秦芋彤印。
秦芋彤,便是在貴妃宴上奪得擊罄斗音榜首的那位貴女。
公儀衾淑忽地升起幾分擔憂,當日秦姑娘也曾被賞有瓔珞,不知她可安好。
“啪嗒——”
一聲清響攪碎了片刻安寧,公儀衾淑心思也隨聲回攏。
只見一柄緙絲云紋團花扇靜靜地躺在玉階下,犀角扇柄在日頭下折著細碎爍影。
公儀衾淑循聲望去,只見兩名錦衣羅裳的女子立于玉階下。
面色慘白,指尖顫顫的那位正是尹牧雪。
身側齊胸襦裙,薄紗披帛的挽髻女子正是吉瑤小縣主,也是如今的宣王妃。
公儀衾淑掠過吉瑤看向尹牧雪,唇畔笑漪輕牽。
眸清面姝,意態(tài)愉然。
哪里有半分病色?
尹牧雪只覺公儀衾淑那笑意攜冰覆雪,甚是詭異。
就在昨日,因著瓊林宮宴她這才得了恩典能入宮,禁足抄經期間她時不時便要喚來侍女問一句。
公儀府可有掛起縞素?
公儀府可曾發(fā)喪?
然而,皆無。
尹牧雪原以為許是公儀衾淑身子骨強健能多捱兩日。
不料今日竟囫圇個兒沒事人一樣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
憶起從前她設計欲將其掠走,不料次日那些強盜便曝尸于自己家門、自己莫名其妙觸怒皇后慘遭斥責、現(xiàn)今居然連茱子散之毒都耐她不何!
尹牧雪略有防備地撩眼打量。
霧眉淡面皮,精似丹青繪。
尹牧雪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兩步,她不會是什么套著人皮的山精鬼怪吧?
“欸?”吉瑤小縣主忙扶住了她,細眉微蹙疑惑道:“你怕她作甚?”
隨侍的女使忙上前撿起犀角扇奉上,尹牧雪回身看了眼吉瑤,暗自吞了吞口水,奪過犀角扇,佯裝鎮(zhèn)定道:“無,無事?!?p> 說完便掩下虛浮腳步隨著吉瑤小縣主朝內苑走去。
“她怎的了?”喬月瑛拖著畫卷顯然是沒回過神來。
公儀衾淑音聲怠怠。
“許是……心中有鬼吧?!?p> 喬月瑛收起卷軸看了內苑方向,溫聲提醒道:“時辰差不多了,咱們也過去吧。”
公儀衾淑點頭,二人喚了亦如齊向內院走去。
入了長樂門,眾人齊聚永安殿。
永安殿坐北朝南,門廊闊大,隔欖可將瓊林雅苑韶色夏景盡數(shù)納盡。
殿內青案擺酒,不設座,只陳席,規(guī)整設有兩列。
公儀衾淑位次在東側中前。
亦如,喬月影皆在皇后近旁,薛寶芹、吉瑤小縣主也都隔著不遠。
瞧這永安殿四下閑論,亦如滿目新奇地喚了喚公儀衾淑。
“衾兒,方才你們是怎的回事?”
公儀衾淑未及開口,忽聽鼓樂聲響起,執(zhí)事宮監(jiān)高聲傳諭,“皇后升座?!?p> 眾女紛紛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整妝拂衣,垂眸噤聲,聞環(huán)佩聲近,一同拜倒。
“皇后娘娘金安?!?p> “都是本宮的貴客,起吧。”皇后笑容端莊,“今日瓊林宮宴,大家莫要拘謹?!?p> “謝皇后娘娘?!北娕勓灾x恩起身。
金杯玉展,絲竹繞耳。
三言奉承,兩語謝恩,不多時,眾人便興致缺缺。
見絲竹管弦一再更迭,大殿仍意興不濃,皇后便抬眸吟吟而笑:“二郎們在瓊林苑靶場引弓把酒,欲試今年魁首,這歌舞看了多少年左不過就這些,不若尋個法子湊個趣兒吧!”
眾人聞言,皆抬眸細聽。
“大伙兒可有什么想法?”皇后瞧了眼階下眾人。
“這……不若請善琴的姑娘彈來助興?”右側杏衫女子開口。
“方才已是絲竹管弦……”
“那,求在座姑娘墨寶可好?”
“墨香濃郁,怕掩了酒香……”
殿中眾女一時熱議起來。
只十分默契地誰也不提斗詩。
皇后細思半刻開口:“今日風光正好,不若在瓊林苑各處藏些奇珍異什,大家各憑本事尋來,所尋之物皆作賞賜,大家以為如何?”
眾人皆躬身頷首:“但憑皇后娘娘做主。”
“既如此,那本宮便讓宮人準備起來?!被屎筇Я颂滞?,宮人應聲而去。
“母后,敢問今日可有魁首?”吉瑤小縣主抬首笑問。
“正是正是,若我等尋的一樣多,那又該如何分辨呢?”林家姑娘含笑搭話。
皇后捻指想了想:“若有尋得鏨花絹刻春幡者即為魁首?!倍蠖撕鸵恍Γ骸敖袢湛?,本宮許你一愿?!?p> 眾女聞聲皆訝,忙趕緊謝恩。
“多謝皇后娘娘?!?p> 瓊林苑。
轉過一道垂?jié)M紫藤的月洞門,便是段曲折回環(huán)的復廊。透過花窗,依稀可見其后煙山碧水的起伏清影。
紅墻黛瓦的廊檐之下,隱約立著道熟悉身影,華襟玉帶,矜貴端方。
裴少珩見終是等來公儀衾淑,登時唇畔笑渦深綻,溫情繾綣
僅三月未見,竟似恍如隔世。
“衾兒?!迸嵘夔駵芈曒p喚。
公儀衾淑抬眼,霎時跌進他眸中的一泓柔漪里。
“世孫白了些許。”公儀衾淑莞爾。
裴少珩笑得無奈:“廬陵多雨,總不見太陽?!?p> “汴京皆傳,世孫在廬陵辦了好大的案子?!?p> “衾兒可愿一聞?”
“想來世孫廬陵之行,諸多不易。”公儀衾淑垂眸輕嘆。
裴少珩纖如玉竹的指骨無意識地向上探了幾分。
他想撫上她的眉眼,他不想讓他的衾兒蹙眉。
“雖有波折,不算煩難。”
“聽說廬陵,清波畫舫,風光旖旎?!惫珒x衾淑神情似有羨意。
“水鄉(xiāng)婉約,別有風情?!迸嵘夔衲托淖龃?。
“聽說畫舫有位丹青娘子,名叫青女?!?p> 公儀衾淑煙黛輕彎,眸中似有淺謔。
“青女是她是廬陵最好的丹青師傅……”
裴少珩正欲給公儀衾淑講青女荀姜之事,剛脫口,驀地反應過來,忙倉皇解釋:“青女是畫眉鳥案子中的關鍵線索,她的情郎荀姜便是喪生于此。”
見公儀衾淑掩扇淺笑,裴少珩才知她本意打趣,方松了口氣。
裴少珩從腰際摸出一把金泥絹絲畫扇來遞給公儀衾淑。
“這便是青女所贈?!?p> 公儀衾淑打開折扇,只一眼便再難移開視線。
此殊藝當乃世絕。
“當真是個妙人兒?!惫珒x衾淑由衷嘆惋。
公儀衾淑將金泥畫扇合上復又遞還給裴少珩:“瓊林宮宴引弓拔魁,怎的你這么早便出來了?”
裴少珩搖首淺笑:“都傳亦家大公子騎射獨絕,譽滿汴京,今年維凡不在,我等資質平平,自是無甚看頭?!?p> “是何彩頭?”
“是盞琉璃琺瑯風燈?!迸嵘夔耥醒鹑癫桑骸澳闳粝矚g,我替你贏了來。”
“世孫!世孫!”
正說著話,卻見十一快步走來。
“姑娘?!贝?,十一先是朝公儀衾淑欠身致意,后又順氣回稟道:“世孫,小筑那邊來人傳話,說請您趕緊去一趟。”
裴少珩面色稍緊,轉頭看公儀衾淑,不待張口,公儀衾淑便點頭道:“世孫正事要緊。”
裴少珩點頭叮囑道:“今日有要事,恐不能早歸,你若事畢,路遠天熱,便讓十一送一程?!?p> 語畢,裴少珩便攜著十一先行離去。
公儀衾淑待了半刻不見亦如,便也同絳禾穿過復廊,往曲池邊去了。
皇后鳳諾,何等金貴,這樣的彩頭,歷朝都屬空前。
各家貴女皆穿園走廊,東尋西覓。
公儀衾淑從廊角轉過,卻見亦如懷里抱著兩個黃花梨盒子,仰著頭打眼瞧著著重檐亭的額枋。
身側女使正踩著坐凳楣子,踮著腳尖,一手抱著柱子,一手伸手往額枋處夠去。
公儀衾淑繞進重檐亭,順著亦如視線瞧去,只見那額枋的橫木上放有一個黑木匣子。
“快到了,再伸伸手。”亦如墊腳催促。
那女使咬牙往前探去,整個身子都探出大半了可還是同那盒子有些距離。
眼見夠不著,亦如嘆了口氣:“算了,你先下來吧。”
那侍女如臨大赦般趕緊竄下來,暗自甩著僵酸的手臂。
“你尋著幾個了?”亦如將懷里的黃花梨盒子塞給女使,瞅了瞅幾公儀衾淑。
只見這主仆倆皆是兩手空空。
亦如瞬時瞪大了眼眸:“你不會一個都沒找著吧?”
“我……”公儀衾淑點了點頭。
亦如略含惋惜地看了眼公儀衾淑數(shù)落道:“這么大的彩頭你還不黽勉,算了,你還是幫我,想想怎么把這盒子取下來?!?p> 亦如瞥見絳禾驀地眸光一閃:“絳禾,你來試試!”
絳禾頷首點頭,正欲提裙上凳,卻見搖首公儀衾淑張口。
“絳禾雖身量高些,但距那匣子還是略有些距離,只怕去了也是無功。”
“那可怎么辦,我方才看著何郁珠都尋了三個了!”亦如泄氣地看了眼亭外遠處尋尋覓覓的貴女。
公儀衾淑環(huán)視一圈,見周圍并無木撐竹竿等物。
公儀衾淑同亦如正猶豫著著要不要從廊畔青柳上折些枝條來,卻見打階下走來一姜黃錦袍男子。
男子和順的眉眼映入公儀衾淑眼簾,略有些熟悉。
“亦姑娘,五姑娘安?!毖吭胪ひ姸Y。
“薛公子安。”二人回禮。
薛究元抬眸瞥了眼亭上黑匣溫和道:“究元不才,愿替二位姑娘解憂?!?p> 亦如聞言欣喜,忙頷首道:“那就多謝薛公子了?!?p> 薛究元雖有著文人慣有的清癯味道,但也高骨長肩,不多時,便將黑木匣子取了下來。
亦如結果匣子,見薛究元似有話同公儀衾淑將,便草草道了謝識趣地走開了。
見亭外靜了些許,公儀衾淑言道:“薛公子請講?!?p> 薛究元面含猶豫之色,略做吞吐,方才開口:“究元,想問詢令姐近況如何……”
公儀衾淑抬眸,心下微泛不虞,但并未聲張,只依禮作答:“四姐姐一切均安?!?p> “均安便好,均安……便好。”薛究元落袖不覺吶吶,面上欣慰,眸中隱有痛色。
公儀衾淑不知其是何意,只靜靜地等薛究元再開口。
薛究元垂首幾息,倏而回神央求道:“我欲有一話予若兒,不知可否煩請五姑娘轉述。”
公儀衾淑容色漸肅,稍作忍耐,終還是啟唇:“薛公子若有意,為何不早早來我家提親?當日公子另娶,四姐姐心碎憔悴,如今薛公子新鰥,卻又在我四姐姐同王家婚期將近之時叨擾,實在不宜,況借我私授,不合禮制,于情于禮,這句話,恕衾兒不能轉述。”
薛究元想過公儀衾淑可能會婉拒,卻不料她竟這般直言不諱,頓時愧意難當,面色灰敗,只垂眸自嘲。
“終是我無緣……”
見薛究元如此心痛,公儀衾淑不忍再留,只尋了個借口先走。
薛究元眼見那抹藕色絹影漸遠,卻又在階前作停。
“世事物緣,本就寡稀,聚散離合,原不必以緣之方生方滅作托,成敗由時,行謀在己。”
聲色淺微,似曉風掠靈臺。
落在薛究元耳際,卻似金聲玉振。
隨著話落,藕色絹裙也拂過最后一層青階。
曲池鵝卵道。
“姑娘,還去尋亦姑娘嗎?”絳禾跟上前來。
公儀衾淑沿著廊橋往西看去。
廊橋水畔,滿池菡萏,
公儀衾淑轉頭看向絳禾:“這里咱們不曾來過?!?p> 絳禾搖頭:“不曾?!?p> “在這兒找找,看看能不能再替如兒尋一個。”公儀衾淑揮扇上了石橋。
曲池韶光明媚,池中似淺蘸苔綠,數(shù)枝粉蕖在光暈中微微晃動。
“咕咚——”
石橋背陰池的水中傳來一聲清響。
二人回身望去,只見一株碧葉圈著幾朵粉白芙蕖正泛起一層輕漪。
公儀衾淑眼底滑過一抹訝然,絳禾四下瞧了瞧,并不見有人。
“姑娘,應是紅鯉打挺呢?!苯{禾指著池中戲水的幾尾錦鯉。
隨著水波輕蕩,只見那微微浮動的荷葉下似有一團暗影。
“絳禾你瞧。”公儀衾淑點扇示意。
二人順著那暗影瞧去,只見碧葉遮蔽的池上隱約浮著一根細細的漁線,魚線另一頭正系在石橋的鏤柱上。
絳禾彎腰拉線,只見一個雕紋嵌珠匣子緩緩現(xiàn)出。
絳禾彎唇:“姑娘您看,這匣子綴著珠子,里頭定是鏨花絹刻春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