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圊胤貞十一年六月,乾昭帝為輔以科舉,招募賢能,由朝廷開辦學館,供學士講學論道,名萬賢館,史稱“小官學”。
由翰林院總領,設纂官,校官,協理庶務,進士學士定時授課,汴京仕子皆來觀瞻聽講,一時形成風尚。
六月初九,周懷通返京。
因周懷通是公儀硒得意門生兼又拜入晏公門下,故在汴京學子中頗受欽敬,又因其文采斐然,如椽大筆,是故受邀仕于萬賢館。
巳時天光大好,風清日朗。
周懷通換過衣衫,抱著兩本《讀通監論》正要往萬賢館去。
還未進院,便見御街行人皆擠坐一處,圍著一輛無篷烏木馬車,一位錦衣玉帶,帷帽遮面的年輕公子,正立于馬車木軾上大聲招攬,慷慨講學。
茶肆客人呷了一口茶,啐了啐沫子:“這講得什么東西!”
另一桌客人夾了筷子頸子肉:“誰知道呢?”
“萬賢館里正經講學,他在人家院門口湊什么熱鬧?”
“東一榔頭,西一棒槌,不知所云。”
“哪有男子出門戴帷帽的?”
“他不會是有風病吧?哎呦,可別染著我!”
“瘋病?看那模樣像!”
小二往桌上擱了碟子油花生搭話道:“瞧那穿著不俗,應是哪家的貴公子出來歷練吧!”
“下去吧!”不知哪里傳來一聲呼喝。
“下去!下去!別講了!”圍觀行人揮袖趕人。
“下去吧!”
眾人群起喝之,更有甚者,想攀上馬車將那人扯下來。
小侍見機,忙上前阻攔,馬車眾人一時糾纏不休,騷亂不已。
混亂間,不知誰推了那貴公子一把,那公子腳下一滑,驚呼一聲,應聲落地。
“誒呦!”周懷通與貴公子同時張口叫疼。
“哎呦,摔死我啦!”那貴公子欲撐地起身,朝地上摸去,卻覺手感不錯:“欸?軟的?”
“公……公子,可否起身?”周懷通捂著胸口艱難道。
聽到身下有男子的聲音,那貴公子忙一躍而起,待看清地上是被自己無辜撞倒的行人,忙又來扶起致歉:“這位哥哥,真是抱歉,抱歉,可有傷著?”
周懷通借著貴公子的手起身,拍了拍袍衫上的灰擺手道:“無妨,無妨。”
貴公子滿面歉意,忙撿起地上掉落的書欲交還與周懷通,卻見此書正是一冊《讀通監論》。
貴公子立刻眸中神采飛揚:“哥哥竟也愛看《讀通監論》?”
周懷通接過書冊謙卑道:“略讀過一遍。
貴公子攏袖背手,似在認真思考:“那我下次講學便講這本。”
周懷通怔忪幾分,笑道:“原來公子方才是在講學?”
貴公子俊眉輕挑,一臉訝然:“這般明顯如何能看不出來?”
周懷通握拳輕咳一聲,他還以為方才人群里是吆喝賣藝呢。
周懷通溫和一笑:“公子欲講學,怎的不去萬賢館?”
貴公子面色微紅,大手一揮不甚在意道:“誰說非得進萬賢館才叫講學!你可知晏公晏九修?他老人家當年便是登軾講學,既稱風雅,又作美談!”
“原來公子是在效仿晏公啊!”周懷通含笑恍然。
“晏公清正立世,乃品行高潔之鴻儒碩學,我輩當以晏公作為表,踔厲奮發,匡時濟世!”貴公子一撣衣袖,滿面矜傲。
“公子遠志。”
貴公子細思一刻,忙拱手作揖:“還未請教哥哥姓名。”
周懷通復拜回禮:“在下周懷通。”
“呀!”貴公子指著周懷通錯愕一瞬,繼而哽聲道:“你居然就是周懷通!”
還未等周懷通反應過來,貴公子便整個人撲在周懷通身上,死死抱著不撒手,癟著嘴哭嚎道:“先生!周先生!我可算見到您了!求周先生收我做學生!”
周懷通登時僵在原地,御街之上,兩個男子摟摟抱抱,另一個還哭的撕心裂肺,這場面,實不堪入目。
“公子!公子!快……快下來!”侍從忙上前欲將貴公子拉下來。
“我不,我不!別攔著我!”貴公子仍涕淚橫流緊緊抓著周懷通。
“公子!你看!好像……好像是陳伯……”侍從顫顫巍巍地指著不遠處趕來的男子。
聞言,貴公子忙從周懷通身上跳下,慌亂惜別道:“周先生!改日再會啊!周先生,等我啊周先生!一定等我啊!”
話還未盡,便被侍從架回馬車,揚塵而去了。
同一片塵霧下,一輛青蓬馬車與其擦肩而過,穩穩停至萬賢館。
車簾打起,從中走下三名妙齡羅衫女子。
嬌妍,矜傲,清雅。
正是公儀家姐妹三人。
公儀懷柔提著紅木纏枝食盒進門便四下尋覓起來。
今日由公儀淏卿講學,公儀淏卿看著面前佯作乖巧的三人,又看了眼前幾碟子精致的小菜,深覺受寵若驚。
公儀懷柔嬌唇微抿,頗有些小女兒的可愛媚態。母親囑咐她來給哥哥送吃食,母親是什么心思她最清楚不過了,她本不愿在眾仕子面前惹眼,可誰知公儀玟若卻主動請纓,這還得了?于是她便爽利地應下這差事,因由不想同公儀玟若單獨相處,便將公儀衾淑也一齊拽來了。
時近午時,萬賢館學士皆要用膳歇晌,因而館中人并不算多。
公儀懷柔雙指絞著香瓔上的流蘇墜,抬眸看向正立于菱格窗下披光賞箋的清瘦身影。
“你說,四姐姐緣何來萬賢館?”
和著書頁翻動的清響,公儀衾淑低垂的眼睫略抬了抬:“不曉得。”
公儀懷柔輕覷一眼,壓低聲量:“我猜,她是來看薛家哥哥的文章的。”
公儀衾淑翻了一頁書,以指壓住,緩緩眨眸向軒窗處看去。
萬賢館有個規矩,除了學仕講經論道,學子還可將自己的策論文章裱掛供人閱看,亦或是封于鎖匣中等著纂官定時收取,若有賢能者,經由上意決定是否錄用。
暖光盈室,明媚的陽光自窗欞撒下,似金紗鋪地。
公儀玟若低垂細頸,素手勾著一折詩箋,捻指探尖輕輕沿著墨跡描摹。
公儀衾淑細瞧著她,面容戚婉,嘴角卻噙著笑意。
再沒了讀書心思,公儀衾淑撤了手,書卷復又重新合起。
隨著門扉開合的聲音,一串輕淺的足音進入館內。
循聲望去,只見是兩個身量纖瘦的公子,為首著錦袍的應當是主。
錦袍男子入館新奇地環視一圈后,便直奔裱掛文章的木架而去。
公儀懷柔見公儀衾淑連眼睫都不眨了,便伸指杵了杵她,蹙眉低聲提醒:“欸!你干嘛呢?大庭廣眾之下怎的盯著人家公子哥連眼睛都不轉了?”
公儀衾淑未曾回話,只是眸中染上一絲訝然。
只因那錦袍“公子”不是別人。
正是長公主次孫的正妻——薛寶芹。
薛寶芹怎會來這里?還扮作男子模樣?
薛寶芹倒是沒注意到背后那道目光,只浸在這些文章策論中一味的沉醉起來。
無意窺得旁人私隱。
公儀衾淑眸光微亂,不愿再同公儀懷柔端坐在那處。
公儀衾淑不愿惹薛寶芹不自在,本欲悄自離開。
可天不遂人愿,一聲清朗男聲隨著一個高挑身形踏門而入。
“公儀姑娘?”周懷通面露驚訝,看了眼館內繼而又道:“三位姑娘竟都來了?”
公儀衾淑無奈,只得起身隨著公儀玟若、公儀懷柔同周懷通見禮。
聽到“公儀姑娘”四字,薛寶慶腰身霎時僵硬,慌忙掩著箋紙轉身,卻不料正巧同公儀衾淑打了照面。
四目相對,空氣霎時凝滯。
薛寶芹心中惶惶,持著箋紙的手不知該往何處垂。
卻見公儀衾淑清眸微轉,輕巧地掠過她朝公儀懷柔看去。
見公儀衾淑并沒有拆穿她,薛寶芹緊繃的心弦終于松懈下來,這才將手中捏皺的幾頁箋紙細細撫平,復又重新掛回木架上。
眼見過了晌午,又怕萬賢館的學子漸漸多起來被人認出,薛寶芹只得帶著隨侍匆匆離去。
為避學子,公儀衾淑三人便也乘車預備回府。
馬車內,公儀玟若倚窗闔眸休憩,公儀懷柔少有地沒有聒噪,只是靜靜地撩著另一側的簾子望著市景,偶爾轉過臉來偷瞥公儀玟若一眼。
她似乎很久都沒見公儀玟若了,平日她待在弄玉堂總不出來,她只是當公儀玟若趕著婚期繡嫁妝,也從來沒念過這個四姐姐,如今見了面,只覺得她實在話少的可憐,從前還會譏諷她幾句,現在只是啞巴似的冷著張臉,越發地不近人情了。
汴京尹府
尹家家主尹寒川坐在交椅上面沉如水,不多時,眾隨從便架著一錦袍公子疾步入堂。
待入了堂,那錦衣公子掙開小侍的束縛,從容地理了理衣襟。
“把臉上那破玩意摘了!”尹寒川拍桌怒喝一聲。
錦衣公子聞言,癟了癟嘴,不服氣地將帷帽扯了下來,露出一張干凈溫朗的臉。
尹寒川冷眼甩袍,指著自家兒子斥責:“不是告訴過你不讓你去萬賢館嗎?怎得今日還站在馬車上現眼!你拿我的話當耳旁風?”
“我都戴帷帽了……”尹瑋垂首小聲嘟囔。
“你當旁人都是傻子?你臉上糊一層人家就不認識你了?”尹寒川上一口氣方還沒撫順,又添新怒。
“父親,孩兒不過是談古論今,觀學聽講,又不是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為何父親總要抓著不放?萬賢館乃朝廷賜學,為何旁人去得!我去不得?”尹瑋百思不得其解。
“你……”尹寒川氣結,指著尹瑋的手顫了又顫:“旁人講得什么?你講的又是什么?”
“我……”尹瑋面上浮起一絲羞憤:“我……是講得不好,但我總有一天會講好的!況官家讓進士學子講學,您天天幫我請假告病,我這甲等三名,連個臉都沒露過!”
“你現在膽子越發大了!偷跑出門!悖逆父親!來人去給我把這個不肖子拉回房里去!鎖他三天!”
“你……你就是說不過我了!”尹瑋邊掙扎邊被拖出堂去:“你慣會用這招!”
待人走遠了,尹寒川失魂落魄地跌落在交椅上。
他這是遭了什么孽呀?家里老大是個不成器的!文不成武不就,成日里只知道尋花問柳!老二又是個呆的!還成日里熱血沸騰地喜歡鬧什么青矜才子那出,現在自己還能撐幾年,將來自個兒沒了,這整個家可怎么辦喲!
尹府東院落,書房
尹瑋氣鼓鼓地往榻上一橫,卻覺后腰一陣酸疼,伸手一探,摸來一盞小硯,尹瑋氣惱地將小硯丟在地上。
“連你也欺負我!”
數息靜默,尹瑋忽地起身,拾起小硯在書案前落座,擼起袖子,飽蘸濃墨,眉梢染上幾分得意神采。
“不上我入堂講學,那我便寫文章裱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