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檀案上,豆綠色紋鯉直袖下露一段皓白的小臂。隨著腕間的白玉鐲與案幾相觸的微弱脆響,紋理直袖從肘腕輕輕滑落,將那白臂復又遮盡。
至此,擱筆。
一個瓷玉杯被送至案上,湯水透亮,茶香氤氳。
“娘子,您從晨起便坐在這兒了,喝些茶水潤潤吧。”女使面露心疼道。
薛寶芹略看了眼天色,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問:“幾時了?”
“近午時了。”女使輕聲答話。
“那官人應當快回來了。”薛寶芹擱下杯盞抽出帕子略揩了揩唇上水漬。
女使點頭附和。
“吩咐下去備盅解暑的綠豆銀耳露來,莫要放糖,盛些桂香蜜來,另有將晴山云滾上一壺。”
薛寶芹柔聲吩咐著,目光卻不移紫檀案上的箋紙半毫。
“是。”女使應聲而去。
約一炷香,女使端著托案入門,見薛寶芹仍在日光下捧著那張箋紙入神瀏覽,
女使擱下托案上前進言:“娘子,歇歇吧。”
薛寶芹卻似未聞,面有饜足盯著箋紙細細回味,而后彎唇淺笑:“昨日在萬賢館頗有心得,官家設此學館當真是圣明。”
女使無奈地撇嘴嘆氣:“您還說呢,昨日偷著去萬賢館差點被鎮國公府的姑娘給撞見,娘子此后還是少去吧,這若是被人發現了,又不知道會生出多少閑話來。”
“那是鎮國公的外孫女,公儀姑娘。”薛寶芹頗有不滿地蹙了蹙眉。
“是,公儀姑娘。”意識到失禮,女使忙改了口。
“知道了。”薛寶芹悠悠一嘆,面色浮起幾分遺憾來:“我以后少去便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薛寶芹失了幾分興致,隨手將手中的箋紙遞給女使:“收起來吧。”
“娘子,郎君回來了。”外頭丫鬟打起簾櫳輕聲稟道。
薛寶芹聞言點頭,穿過簾櫳往外間走去。
見薛寶芹撩簾遠去,女使握著箋紙沉思了半刻,而后眸色漸漸亮了起來。
姑娘啊姑娘,這張箋紙不該只局于你我二人眼中。
您也不該……困于此間
似想通了什么一般,女使眼底滑過一絲決然。
趁著旁人都聚在前廳侍候,女使繞過廳堂,悄聲出了后院,往萬賢館去了。
入了外間,便見崔啟偕方托著紗沿才將官帽摘下,薛寶慶快挪了幾步從崔啟偕手中接過官帽交給侍女,又耐心細致地替崔啟偕更衣。
“官人今日怎的回來得這般早?”薛寶芹輕聲問道。
“還說呢,”崔啟偕張開雙臂迎著薛寶慶的力頗有些有氣無力道:“今日能回來就不錯了。”
“這……”薛寶芹手一頓,隨即將脫下的紅綢袍衫搭在木施上。面色憂慮地攀上崔啟偕的手臂問道:“此話何意?”
崔啟偕托著薛寶芹的手將其攬至桌前坐下,方才開口:“今日官家議起營口漕運改道一事,朝堂上簡直炸了鍋,商量了半天也沒個說法,眼見官家龍顏不悅,大哥還要往上撞,長篇大論的扯了一通,死活不讓改道,也不知道是哪來那么大勁兒,祁兄和公儀兄幾個人都拉不住他。”
“然后呢?”薛寶芹執著茶柄添茶續問道。
“然后?”崔啟偕端起茶來喝了一口無奈抱怨道:“然后官家便讓他待在府里好好反省,什么時候想出解決法子什么時候再去上朝。我上去求情,連我也罵了個劈頭蓋臉,偏其他人就無事。”
薛寶芹垂眸,神思漸遠。
長公主唯唯有兩嫡孫,長孫崔啟甫是汴京聞名的青年才俊,次孫崔啟偕憑著些蔭封,倒也將將能入朝為仕。
大哥崔啟甫本是思慮周全,循禮守分之人,平白不會在朝堂上與官家對著干,還將事鬧得那樣大,只因漕運改道之事本就不易,且——事關營口。
她最熟悉營口。
崔啟偕水都喝盡了,卻見薛寶芹垂眸端坐在錦椅上不知在思襯什么。
“寶芹?寶芹?”崔啟偕壓低聲量喚了兩聲。
薛寶芹驀地回神,手指一顫連用手里執著的紫砂小壺的壺嘴里漾出幾滴茶水。
落在烏檀木案上綻成幾株茶花。
“你怎么了?”崔啟偕扒著薛寶芹的手指松下紫砂小壺。
“哦,沒怎么。”薛寶芹瞥了眼崔啟偕面前空了的茶盞淡淡地抽手起身:“官人,用膳吧。”
甫一入夜,天邊輕攏的煙霞色便蒙上一層昏悶的烏黛。
薛寶芹站在青釉手盆前,將雙手探進清水里,水流細細簌簌地漫過指縫,微涼的觸感漫上來,方覺悶熱的夜被撫涼了不少。
薛寶芹從女使手中接過綢布巾子細細拭過指上的水漬。
廊外有夜鶯輕啼啾,薛寶芹循聲看去,只見廊下覆滿月華,很是清麗靜謐。
“我出去走走。”薛寶芹擱下巾子吩咐道:“你們不用跟來了。”
“是,娘子。”女使屈膝應是。
薛寶芹順著游廊一路南行,繞過水磨磚排的垂花門,卻見此刻題著“玉夢搖香”的庭堂匾額下赫然立著一道頎長的人影。
薛寶芹漸漸放慢了腳步,雖離得遠,她還是僅憑著一眼便認出了那是誰。
薛寶芹正猶豫著要不要另尋一路。
許是月色朦朧亂了神思,許是繁蕊滿園迷了眼眸。
薛寶芹還是鬼使神差的走了上去。
察覺身后有些微聲響,崔啟甫循聲回眸。
卻在看到薛寶芹的那刻,眸色微動了下。
“大哥。”薛寶芹溫聲見禮。
“弟妹。”崔啟甫頷首回禮。
松竹嫩葉墜在青灰枝椏間晃悠,像是要抖落入袖的點點碎玉。
“聽官人說,官家欲讓漕運改道。”薛寶芹盯著一株臨月綻蕊的重瓣月季。
“漕運改道,斷不可為。”崔啟甫幽幽一嘆。
“營口本是蘄州一帶漕運中樞,營口春汛多生水患,今春雨水便多,而今汛期將至,只怕越發兇猛。”薛寶芹難掩憂心。
“可若改道……”崔啟甫盯著薛寶芹的漆眸話語未盡。
“可若改道。”薛寶芹直視崔啟甫,語氣溫婉,卻似嘲弄:“營口便再無今日繁景。”
甚至將臨滅頂之災。
崔啟甫掩在寬袖下的指尖微頓,眼眸晦暗不明。
“當日營口本是偏隅之地,直至圣祖皇帝將其劃入漕運樞紐方才日漸繁榮,當地官商農戶,無一不賴以漕運過活。”
“且營口在榆連江下游,一旦挪出漕運航道,便只能做蘄州的蓄水池了。”薛寶芹眸色漸暗,難掩凄色。
崔啟甫心念一動,竟無意脫口而言:“不會。”
薛寶芹轉眸看他,崔啟甫卻略錯開她的視線。
“為何?”薛寶芹不解其意,凝著他沐在月下的側臉。
無風葉動。無風幡動。
數息過后。
崔啟甫轉過身來,凝著眼底翻涌的情愫直視著薛寶芹的雙眸。
“我曾答應過一人,要護好營口。”
薛寶芹心間陡然一震,攥得泛白的指尖顫顫地掩上了口。
汴京公儀府。
映窗里,螢然一盞玉分光,香微風緩。
艽藎挑著一只絳燭紗籠走在公儀衾淑前頭引路,此刻二人正從壽安堂里出來往小院里去。
出了壽安堂,那一室心慮悶熱才漸漸消弭。公儀衾淑神色稍緩了些許,今日祖母身子不大安康,公儀衾淑侍了一日的疾,本想今夜留侍壽安堂,好在入夜后祖母睡得安穩,倒也用不著自己,又禁不住蕓娘她們一趟趟的催,只得趕著深夜回院里。
路過小庭園,只見一抹朱櫻色的身影立于池畔槐下。
纖影獨立,映月無聲
皓月清輝撒下,將公儀玟若的身影拉的格外纖弱修長。
“姑娘,您瞧,那是四小姐不是?”艽藎挑燈往前探了探,輕聲問道。
公儀衾淑沿著水橋遠遠地看著公儀玟若,眸中情緒難明。
從前她只覺得四姐姐清高驕矜,而今,她眸中總有團化不開的濃愁。
公儀衾淑收回了視線,壓下眼底的歉意,繞過石橋不去打擾她。
說不打擾是一方面,說不敢見她也是另外一方面。
自從那日拒了薛究元,這抹歉意就總盈在她心頭。
夜闌人靜,二人走沿石橋走了一段,艽藎倏而頓住腳步。
挑燈一看,地上竟落了個云錦緞繡荷包。
艽藎彎腰拾起云錦荷包,將紗籠桿兒架在腋下,側著臉借著燈光細看。
“誰的荷包掉在這里了?”艽藎捋了捋嵌珠子的流蘇:“這針腳可真細致。”
艽藎解開荷包扎繩,將里面的東西一股腦倒了出來。
“姑娘您瞧,有張紙。”艽藎轉頭喚公儀衾淑:“還有些……干花瓣。”艽藎捻了捻指尖的干花瓣,又湊向鼻尖聞了聞:“像是鳳凰花。”
艽藎復又將鳳凰花瓣裝進荷包,展開素箋遞給公儀衾淑。
素箋略發米黃,也不知是借著昏蒙燈光還是日頭久了的緣故。
竹箋之上是神韻飽滿,疏密有致的行云墨跡。
書了一首《鳳求凰》。
這墨跡公儀衾淑并不熟悉,但最下面那行婉麗小字她卻最熟悉不過。
“情絲不凋青玉色,春來依舊玲瓏骨。”
這是公儀玟若的字跡。
公儀衾淑將紙箋仔細疊好緩緩裝入云錦荷包。
幾息后。
“欸?姑娘!您去哪?”艽藎一臉迷惘。
只見公儀衾淑握著云錦荷包轉身又往小庭院里去了。
“姑娘,您等等我!”艽藎步履匆匆。
裙裾步履輕曳之聲如春雪融于松針,簌簌地漫過月洞門。
公儀玟若轉眸回望,卻見來人是公儀衾淑。
見公儀衾淑站在自己面前并不言語,只輕喘順氣,公儀玟若不禁蹙眉。
“你來作甚?”公儀玟若語氣冷冷,頗有些被人攪了清凈的不滿。
“這荷包可是四姐姐的?”公儀衾淑將手中荷包遞至公儀玟若面前,婉聲問道。
待看見云錦荷包的那一瞬間,公儀玟若面色倏忽一白,忙探手摸了摸自己腰間。
腰際空空,果真是自己的!
公儀玟若略抿了抿唇,動作極快地從公儀衾淑手中抽出荷包,收了起來。
公儀玟若方將荷包系在腰間,眸光頓了一瞬,扭頭挑起眉梢看向公儀衾淑。
“你看過里面東西了?”
“看了。”公儀衾淑淡然作答。
“你……”公儀玟若登時又憤又赧:“你怎能隨意窺看旁人私物?”
公儀衾淑自若答道:“我不看怎么知道是你的?又怎么還給你?”
“強詞奪理!”公儀玟若冷哼一聲,不欲再與公儀衾淑攀扯。
見公儀玟若轉身要走,公儀衾淑垂眸猶豫一瞬,忽地張口將公儀玟若喊住。
“四姐姐。”
清籟的音色在背后輕振,公儀玟若略一遲疑,頓步轉身。
“何事?”公儀玟若妍嫵的臉上盡是不耐。
“那日瓊林宮宴,我遇到薛家公子了。”公儀衾淑略一嘆氣,淺聲說道。
聞言,公儀玟若面色一變,隱隱藏著幾分柔眷。
“薛家公子問你是否安好。”公儀衾淑啟唇續言。
聽及此處,公儀玟若唇畔倏忽綻起一個明艷繾綣的笑意。
看向公儀玟若眸中滿盈的柔漪,公儀衾淑輕輕地呼出一口氣來道:“他還讓我稍一句話……”
“但我沒細問,所以不知道他要說什么。”
公儀衾淑將話說盡,只覺心中輕松明快不少。
原以為公儀玟若要照例哂諷幾句。
不料公儀玟若卻垂眸,輕撫荷包珠穗,滿目柔情的說道。
“不必了,我知道他要說什么。”
見此,公儀衾淑也不便再多留此叨擾,只頷首轉身欲走。
卻在還未轉身的那瞬,聽到一道輕婉的聲音。
“多謝。”
公儀玟若立于池畔,夜風卷起她鬢邊垂落的青絲與妥帖的絹裙,公儀玟若眼尾凝紅,眸似池水盈盈。
“多謝你。”
她輕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