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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愿伊人

第三章 很多年以后

余生愿伊人 陽顛風(fēng) 1288 2023-03-13 17:57:30

  如果有機會

  我真想可以重新來過

  可惜…

  我時常會在一個安靜的角落里呆呆地看著想著。看著發(fā)黃的照片,想著遠方的心底的你。

  你還記得嗎?我還記得…

  如果沒有那些阻礙,如果和你一起離開。會不會我的人生軌跡也會有不同呢。看來只有天知道吧!

  梧桐葉落。

  一片,又一片。

  畢業(yè)那年的秋,落得格外急,像誰在天上撒碎紙。

  我站在公告欄前,看那張錄取通知。紙有點皺,是被手心的汗浸的。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貼在地上,像條沒頭沒尾的蛇。

  抬手摸了摸臉。

  這雙手,已不是剛來時的樣子。

  指關(guān)節(jié)上有疤,是上個月跟老余掰手腕蹭的。他說他練過“鐵砂掌”,結(jié)果把我手背蹭掉塊皮,自己的指甲縫里嵌了我半塊肉。

  虎口處有藍黑墨水,洗不掉。是給最后那封沒寄出去的信收尾時,筆沒拿穩(wěn)蹭上的。墨水滲進皮膚,像塊褪不去的胎記。

  (一)

  剛到這所職業(yè)高中時,我背著個帆布包。包是初中時娘給縫的,洗得發(fā)白,邊角磨出了毛。里面裝著幾件換洗衣裳,還有那本翻爛了的《格言名句集》——寶寶的照片和自然卷女生的信,都夾在里面。

  春季招生的校門,比九月冷清多了。

  傳達室的大爺?shù)鷸鵁煟瑹煷佔釉諦卓牧絲模瑔枺骸澳膫€班的?”

  “一班。”我說。

  他抬抬下巴,指了指東邊的教學(xué)樓:“那棟,三樓最東頭。樓梯陡,慢點走。”

  樓梯拐角處,撞見個圓乎乎的男生。

  他抱著一摞書,懷里像揣了個小冬瓜,腳步趔趄著,差點撞翻我的包。書散了一地,有本《計算機入門》滑到我腳邊。

  “對不住對不住!”他連聲道歉,聲音像含著顆水果糖,甜滋滋的。

  我彎腰幫他撿書,指尖碰到他的手,肉乎乎的,像剛出鍋的饅頭。

  “我叫小胖,”他撓撓頭,臉上的肉堆出兩個坑,“隔壁村的,比你小半歲,你叫我小胖就行。”

  我掂了掂手里的書,封面印著個戴眼鏡的男人,正敲著鍵盤。“我叫陽風(fēng),”我說,“你這體型,叫‘小胖弟’更合適。”

  他沒反駁,只是嘿嘿笑,眼睛瞇成了兩條縫:“成,你叫啥都行。”

  后來才知道,小胖弟的“胖”,是祖?zhèn)韉摹K譴謇鎘忻耐婪潁D頓離不了肉,他打小就跟著啃肘子,用他的話說:“我這身肉,是蘸著醬油長大的。”

  我們住一個宿舍,上下鋪。他睡下鋪,我睡上鋪。

  第一個周末,食堂做肉包。

  那肉包油汪汪的,熱氣能燙掉一層皮,咬一口能流出油來。最后一個肉包,被我和小胖弟同時盯上了。

  他仗著胳膊短,動作卻快,像只圓滾滾的企鵝,猛地撲過去。我伸手一撈,指尖擦過他的手背,把肉包搶在了手里。

  “你耍賴!”他氣鼓鼓地瞪我,腮幫子鼓得像含著倆核桃。

  “食堂沒說不許搶,”我咬了一大口,油汁順著嘴角往下流,“有本事,下次贏回來。”

  他沒贏回來。

  但從那天起,我們總一起去食堂。他負責(zé)排隊,我負責(zé)“偵察”——看哪個窗口的肉包最鼓,哪個阿姨打菜時手不抖。

  晚自習(xí)后,我們愛繞遠路回宿舍。

  不是為了看月亮,是為了看二班那個扎高馬尾的女生。她總在晚自習(xí)后,抱著一摞作業(yè)本,從操場邊的小路走過。

  月光灑在她身上,馬尾辮甩得像鐘擺,影子在地上一跳一跳的。

  “等我長到一米八,”小胖弟盯著她的背影,眼睛發(fā)亮,“就去跟她借數(shù)學(xué)筆記。”

  我踹了他一腳:“先把你數(shù)學(xué)卷子上的紅叉叉數(shù)清楚再說。上次月考,你那分數(shù),夠不上她的鞋跟。”

  他不惱,只是嘿嘿笑:“總有一天,我會長高的。”

  (二)

  早自習(xí)有十分鐘唱歌時間。

  不是規(guī)定的,是班主任王老師定的。他說:“少年人,得有點聲響,總悶著,會發(fā)霉。”

  唱得最多的,是《盛夏的果實》。

  莫文蔚的聲音,從教室角落的老式錄音機里淌出來,有點沙啞,卻格外熨帖。

  “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

  全班同學(xué)扯著嗓子唱,男生故意跑調(diào),女生捂著嘴笑,陽光斜斜地照在課桌上,把每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幅亂糟糟的畫。

  我總坐在靠窗的位置。

  不是為了曬太陽,是為了看樓下。

  二班的那個女生,總在早自習(xí)快結(jié)束時,抱著作業(yè)本從樓下經(jīng)過。她的馬尾辮甩得很歡,像只快活的小鹿。

  唱到“回憶里寂寞的香氣”時,我的筆尖總在草稿紙上畫她的影子。畫得歪歪扭扭,像被風(fēng)吹皺的水紋。

  小胖弟湊過來看:“你畫的這是啥?蚯蚓?”

  “你懂個屁,”我把草稿紙往回拽,“這叫藝術(shù)。”

  他撇撇嘴,從兜里掏出半塊橡皮:“給你,擦了重畫。你這蚯蚓,比我奶奶縫衣服的線還歪。”

  那時沒有手機。

  村里有部固定電話,掛在大隊部的墻上,全村人共用。打個電話得排隊,還得提防著旁邊有人偷聽。

  同學(xué)錄上的號碼,大多是村里代銷點或小賣部的。后面括號里寫著“找某某媽喊一聲”,或是“讓某某爸轉(zhuǎn)告”。

  喜歡一個人,只能靠寫信。

  信寫得小心翼翼,字斟句酌,改了又改,像在做一道難解的數(shù)學(xué)題。

  我寫的第一封情書,是給短班的一個女生。

  短班,是學(xué)計算機的。她們的教室在教學(xué)樓西頭,計算機房的門總關(guān)著,里面?zhèn)鱽懟班櫪錙糾病鋇拇蜃致暎裨詵瘧夼凇?p>  每次路過,都能看見她趴在鍵盤上練打字。頭發(fā)垂下來,遮住半張臉,手指在鍵盤上跳得飛快,像在彈鋼琴。

  信,我夾在一本《計算機基礎(chǔ)》里遞出去的。

  那本書,我借了三天。

  頁腳都翻卷了,其實一個字沒看。滿腦子想的都是:第一句寫“你好”還是“見字如面”?要不要提早自習(xí)的歌?她會不會覺得我很傻?

  信里抄了半首《盛夏的果實》,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像寶寶當(dāng)年在我書上畫的那樣。

  托她同宿舍的女生轉(zhuǎn)交時,我的手心全是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那女生跑回來,喘著氣說:“她接了,沒說話。”

  我攥著衣角等了三天。

  三天里,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上課總走神。王老師點我回答問題,我站起來,把“電子元件”說成了“打字機”,全班哄堂大笑。

  書被還回來時,夾著張紙條。

  字跡娟秀,像她的人:“我們還是做同學(xué)吧。快畢業(yè)了,我想好好練打字。”

  那天的太陽,格外毒。

  我把紙條揉成一團,塞進褲兜,指尖掐進肉里,卻不覺得疼。

  (三)

  后來再遇見她,是在食堂。

  她往前面的窗口走,我故意放慢腳步,離她半米遠。

  聞見她頭發(fā)上有股洗衣粉的香,淡淡的,和初中時那個女同桌的味道很像。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沒說話。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再后來,她就不見了。

  她同宿舍的女生說,她收拾行李那天,把所有的練習(xí)紙都帶走了,“說要去南方的電子廠,那邊缺打字員,工資高。”

  那天的早自習(xí),錄音機里還在放《盛夏的果實》。

  唱到“回憶里寂寞的香氣”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些香氣,聞過一次,就再也忘不掉。

  小胖弟拍了拍我的肩膀:“別耷拉著臉,像誰欠了你二斤肉。她走了,還有別人呢。”

  “滾蛋,”我說,“我才沒難過。”

  他從兜里掏出塊奶糖,塞給我:“吃塊糖,甜的。我媽說,難過的時候,吃點甜的就好了。”

  糖紙是透明的,能看見里面的奶白色。我剝開糖紙,放進嘴里,甜得發(fā)膩,卻沒壓住心里的澀。

  我們這屆職業(yè)高中,早就沒了“包分配”的說法。

  王老師在班會上說:“你們得自己找活路。社會不比學(xué)校,沒人會讓著你們。”

  這話像塊石頭,壓在每個人心上。

  我開始跟著老余去校外的網(wǎng)吧練打字。

  老余是我們班的“電腦高手”——他會用五筆輸入法,一分鐘能打三十多個字。

  他說:“以后找工作,會電腦總比不會強。就算去搬磚,會打字,也能當(dāng)個記賬的。”

  網(wǎng)吧的煙味很重,鍵盤黏糊糊的,像抹了層鼻涕。

  我卻總想起那個短班女生練打字的樣子。她的手指在鍵盤上跳得像彈琴,而我,只會用兩根食指,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戳。

  “你這叫‘二指禪’,”老余笑話我,“得學(xué)五筆。背會字根表,比你這戳戳戳快十倍。”

  “學(xué)不會,”我頭也不抬,“那玩意兒比英語單詞難記。”

  “你就是懶,”他敲著鍵盤,“當(dāng)初追那個打字員女生的時候,你咋那么勤快?”

  我沒理他,繼續(xù)用我的“二指禪”。屏幕上的字,歪歪扭扭的,像我寫的信。

  (四)

  高二下學(xué)期,班里轉(zhuǎn)來幾個短班的插班生,學(xué)電子的。

  其中有個女生,頭發(fā)是自然卷,總扎著馬尾,說話慢慢的,嗓子有點啞,像被砂紙輕輕磨過。

  第一次跟她說話,是在實驗室。

  她蹲在地上撿電阻,小小的,像米粒。我?guī)退f了把鑷子,她說“謝謝”,聲音低低的。

  我突然想起初中時那個被我們燒了頭發(fā)的女生,也是這么說話的。

  我們開始寫信。

  她的信,總用方格稿紙,字寫得小而整齊,像排好隊的小士兵。

  她說:“電子元件比人老實,正負極接錯了就不亮,人卻說不清。”

  我給她寫我們村的河。

  說“夏天可以摸魚,魚身上滑溜溜的,抓不住;冬天結(jié)的冰能走人,走在上面,咯吱咯吱響,像在唱歌。”

  她回信說:“從沒見過河,只在課本上看過。下次你能不能畫給我看?”

  我真的畫了。

  畫得不好,河像條蚯蚓,魚像蝌蚪。她卻回信說:“畫得真好,比課本上的好看。”

  她給過我兩張照片。

  一張是在實驗室門口,穿著白大褂,手里舉著個電路板,笑得眼睛彎成了月牙。

  另一張是在操場,風(fēng)把她的馬尾吹起來,露出光潔的額頭,背景里有幾個同學(xué)在打籃球,模糊的。

  我把照片夾在《格言名句集》里,和寶寶那張?zhí)┥秸瞻ぴ諞黃稹?p>  小胖弟看見了,湊過來說:“這女生不錯,比上次那個打字員好看。你可得抓緊了,別再像上次那樣,人家走了,你才想起難過。”

  “你懂個屁,”我說,“這叫欣賞,不叫喜歡。”

  他撇撇嘴:“拉倒吧,你看她照片的眼神,跟我看肉包似的,都快流口水了。”

  (五)

  她走的那天,我在教室上課。

  講臺上,王老師正講“三極管的工作原理”,說“就像人的情緒,有高有低,得控制好”。

  老余突然戳了戳我的胳膊,朝窗外努了努嘴:“你看樓下。”

  我扒著窗戶往下看。

  她背著個紅書包,跟著短班的隊伍往校門口走,馬尾辮一甩一甩的,像只快活的小鳥。

  我突然想起,該把那本《計算機基礎(chǔ)》還她。

  上次借她的,里面夾著我寫了一半的信,說“周末帶你去護城河,那里的水比課本上的好看,能看見魚。”

  我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聲。

  “陽風(fēng),你干啥去?”王老師皺起眉頭。

  “我有點急事!”我說著,沖了出去。

  跑到校門口時,門已經(jīng)關(guān)了。

  傳達室的大爺攔住我:“上課呢,出去干啥?”

  “我要找個人!”我說,“短班的,學(xué)電子的,頭發(fā)是卷的!”

  大爺搖搖頭:“短班的都走了,剛上了面包車,去火車站了。說是去廣東,電子廠招工。”

  我攥著那本《計算機基礎(chǔ)》,站在門口,風(fēng)把書頁吹得嘩啦響,像誰在哭。

  那天的天,很藍,沒有云。

  (六)

  三年后,我在上海的電子廠打工。

  流水線旁的組長,是個四川姑娘,說話慢慢的,嗓子有點啞,像被砂紙磨過。

  有次加班到深夜,她遞我一瓶水,說:“累了就歇會兒,別硬撐著。身體是自己的,垮了沒人替。”

  我接過水,突然想起那個自然卷的女生。

  想問她“你過得好嗎?”,話到嘴邊,卻成了“謝謝組長”。

  那天晚上,宿舍的收音機里,突然放出《盛夏的果實》。

  莫文蔚的聲音,穿過電流,有點失真,卻把我聽愣了。

  原來有些故事,真的會重復(fù)上演。

  開頭一樣,結(jié)尾也一樣,只是換了個人。

  高中畢業(yè)那天,大家在教室吃散伙飯。

  桌子拼在一起,上面擺著從食堂打的菜,還有幾瓶啤酒。是老余從校外買的,偷偷帶進來的。

  老余喝多了,抱著小胖弟哭:“以后不知道啥時候能再見。你去當(dāng)兵,我去打工,天南海北的。”

  小胖弟拍著他的背,也紅了眼眶:“會再見的。等我退伍了,去找你。到時候,你請我吃大餐,得有肉包。”

  我沒喝酒,只是翻著那本《格言名句集》。

  里面的照片有點泛黃,自然卷女生的馬尾辮還在風(fēng)里飄,寶寶的韭菜盒子還歪著,短班女生的紙條夾在最后一頁,字跡已經(jīng)淡了。

  王老師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別總悶著,出去闖闖,年輕人,別怕摔。”

  “我知道,”我說,“謝謝您。”

  他笑了,眼角有皺紋:“謝啥,我是你們老師。以后常回來看,學(xué)校還在這兒。”

  (七)

  后來,真的沒再見過那個自然卷的女生。

  有次回老家,聽小胖弟說,他在部隊駐地的電子廠見過個女生,“頭發(fā)卷卷的,說話慢慢的,嗓子有點啞。我問她是不是從咱們學(xué)校走的,她笑了笑,沒承認。”

  我沒再問。

  有些名字,有些樣子,記不清也好。

  像《盛夏的果實》里唱的,“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

  如今偶爾路過高中校門,梧桐葉還在落。

  早自習(xí)的歌聲聽不見了,換成了學(xué)生們的笑鬧聲,清脆得像鈴鐺。

  門口的小賣部還在,柜臺上擺著智能手機,屏幕亮閃閃的,再也沒人用固定電話了。

  我有時會想,要是真有臺時光機,回到那個夾信的午后,會不會把信抽出來?

  大概不會。

  有些錯過,就像早自習(xí)的歌聲,唱過了,就成了回憶里的香。

  聞著心疼,卻也溫暖。

  就像那本《格言名句集》,頁腳卷了,字跡淡了,卻還在那兒。

  里面藏著的,不只是幾封信,幾張照片。

  還有個傻氣的少年,在梧桐樹下,在歌聲里,認真地喜歡過,認真地錯過,認真地長大了。

  小胖弟后來真的長到了一米八。

  退伍后,他沒去上海找老余,而是回了老家,開了家小飯館,賣肉包。

  他說:“還是老家好,踏實。”

  我去他飯館吃過一次。

  肉包還是那么大,油汪汪的,咬一口,油汁順著嘴角流。

  他笑著說:“咋樣,比學(xué)校食堂的好吃吧?我這手藝,跟我爹學(xué)的,祖?zhèn)韉摹!?p>  “還行,”我說,“就是沒當(dāng)年搶著吃的香。”

  他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你這話說的,當(dāng)年是餓的。現(xiàn)在日子好了,啥都不缺,自然覺得不香了。”

  也許吧。

  有些味道,只能留在回憶里。

  就像有些人,只能放在心里。

  窗外的梧桐葉,又落了一片。

  慢悠悠的,像個遲來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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