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的我,鐘愛獨自在河邊度過的時光,那是基本整個暑假都會在河邊玩耍。玩泥巴,玩沙子,玩游泳,捉魚抓蝦的一些游戲,那是快樂的時光。
卷起褲腿,光著雙腳踏在細軟的沙灘上。
幻想著海的盡頭隱藏著另一個未知的世界,
好奇心像電影中的臺詞,“山的后面是什么?”一樣無限膨脹。
新學校的鐵門比初中那扇斑駁的木柵欄亮堂太多,鐵欄桿上的紅漆蹭在手心,帶著城里特有的、說不清的味道——不像河邊的風總裹著水草腥,也不像初中校園里揮之不去的麥秸稈香。我攥著皺巴巴的報到單,自行車筐里的被褥捆得歪歪扭扭,車鈴是昨天在鎮上修的,叮鈴鈴響起來時,總讓我想起二十里地外,寶寶(谷立日)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二八大杠”。
報到那天是三月,城里的樹已經抽了綠芽,不像鄉下,河邊的柳絲還僵著。宿舍樓在操場東側,水泥地光溜溜的,踩上去沒有泥土的軟,腳步聲空蕩蕩的,像敲在空罐頭盒上。同宿舍的有三個男生,一個戴眼鏡的叫馬林,說話總帶著城里孩子特有的快節奏,說他家就在學校隔壁的家屬院;另一個高個子叫老余,聽說從郊區來,皮膚黝黑,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讓我莫名想起寶寶;還有個小個子,整天抱著吉他彈,說叫小胖,頭發留得比我當年的“古惑仔頭”還長,指尖總沾著松香。
第一晚躺在鐵架床上,我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紋,像在數河邊的水紋。馬林和小胖在討論新出的周杰倫專輯,老余在擦他那輛锃亮的山地車,鏈條轉動的聲音讓我想起初中時,我和寶寶在月光下擦自行車的場景——那時我們總把車擦得能照見人影,其實是為了第二天能早點出發,在路過鎮子時,多花五分鐘看一眼賣冰棍的小攤。
“你老家在哪兒?”老余突然回頭問我,手里的抹布停下了。
“河邊的村子,”我搓了搓手心,“離這兒四十多里地。”
“哦,那你會游泳吧?”他眼睛亮起來,“周末去護城河不?”
護城河?我愣了一下。在老家,我們叫“河”就是河,寬寬的,岸邊有沙灘,水底有軟泥,能摸魚抓蝦。城里的河會是什么樣?后來才知道,護城河的水是綠的,岸邊是石頭欄桿,沒有沙灘,只有老頭老太太在釣魚,甩竿的姿勢像在演電影。
開學第一周的語文課,老師讓寫“我的初中”。我握著筆,筆尖在紙上懸了半天,落下的第一個詞是“韭菜盒子”。
師娘做韭菜盒子時,總愛在餡里多放一把粉絲,說這樣軟和。語文老師家的廚房在廂房,土灶燒得旺,煙筒里冒出的煙帶著韭菜的香,能飄到半條街外。我和寶寶總趁師娘轉身添柴時,偷偷往面皮里塞 extra的韭菜,師娘發現了也不罵,只是用沾著面粉的手拍我們的后腦勺:“小心撐著,明早要上早自習呢?!?p> 那些韭菜盒子的邊緣,被瓷碗壓得整整齊齊,像給月亮裁了邊。壓下來的面疙瘩攢多了,師娘會揉成小面團,搟成薄餅,抹點油,烙成脆生生的焦葉,裝在鐵皮盒里給我們當零食。我和寶寶總在晚自習的課間分著吃,餅渣掉在課本上,后來那些書頁里,總像還沾著焦葉的香。
寫到這兒,筆尖突然洇了個墨點,像師娘烙焦的那塊餅。我抬頭看窗外,城里的樹影晃在玻璃上,不像老家的樹,影子是鋪在地上的,能踩著玩。
老余湊過來看我的作文,“韭菜盒子?你們老師家管飯???”
“嗯,”我把紙往回挪了挪,“師娘做的,比我媽做的好吃?!?p> “那你媽做啥好吃?”
“她會做紅薯餅,”我笑了,“把紅薯蒸熟了,和著面粉煎,甜的。”
老余咂咂嘴,沒說話。后來才知道,他爸媽在菜市場賣菜,早出晚歸,他初中三年吃的最多的是泡面。
城里的學校要上晚自習,教室有電燈,亮得晃眼,不像初中時靠蠟燭,光昏昏的,卻能看見同桌睫毛上的燭油。晚自習下課鈴響時,是晚上九點,比初中晚了一個鐘頭。走出校門,路燈一排一排的,像永遠不會滅的星星,不像老家,天黑了只有月亮和星星,走夜路得打手電筒,光柱里能看見飛蟲在跳。
有天晚自習后,小胖在宿舍彈起了《水手》。他的吉他弦有點松,調子不準,卻把我聽愣了。在老家那個寒假,北風刮著河邊的蘆葦,我就是這么一遍一遍唱“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唱到嗓子啞,寶寶在旁邊跟著哼,跑調跑得離譜,卻比誰都認真。
“你也喜歡鄭智化?”小胖停下撥弦的手。
“嗯,”我從枕頭下摸出隨身聽,里面是那盤磨得發亮的磁帶,“初中聽了一整年?!?p> 小胖接過磁帶,翻來覆去地看,外殼上的歌詞頁早就掉了,我用透明膠帶粘了三層?!斑@歌我爸也愛聽,”他突然笑了,“他說他們年輕時,工地上天天放。”
原來鄭智化的歌,像條看不見的線,能把不同地方的人串起來。就像老家的河,流著流著,說不定也會流到城里來。
四月的一個周末,老余拉著我去護城河“探險”。他說河對岸有個舊貨市場,能淘到舊磁帶。我們騎著車,沿著河邊的路走,風里有股水腥氣,像老家的河,但更淡,混著汽車尾氣的味。
舊貨市場在一個破院子里,攤販賣著舊書、舊家具、舊自行車,還有堆在紙箱里的磁帶。我蹲在一個攤位前翻,手指拂過一盒盒磁帶,突然停住了——《鄭智化精選》,封面有點皺,但沒掉角。
“多少錢?”我抬頭問攤主,聲音有點抖。
“五塊,”老頭抽著煙,“正版的,就是舊了點?!?p> 我摸了摸口袋,身上只有三塊八。老余從兜里掏出兩塊,“我這有?!?p> “不用,”我把磁帶推回去,“下次再來?!?p> 走出院子時,老余拍我的肩,“下周我借你。”我搖搖頭,不是錢的事。那盤磁帶讓我想起初中最后一個學期,我和寶寶在鎮上的音像店,盯著這盒磁帶看了半天,老板說“十塊”,我們倆把兜里的鋼镚全掏出來,湊了七塊二,老板嘆了口氣,還是賣給我們了。
那盤磁帶,后來被寶寶帶走了。他轉學那天,沒說再見,只在我枕頭下塞了張紙條,上面寫著“磁帶借我,以后還你”。
以后是多久?我不知道。
城里的夏天來得比鄉下早,五月就熱得穿不住長袖。宿舍里沒有風扇,晚上躺床上,汗把涼席洇出個人形。小胖抱著吉他,在月光下彈《星星點燈》,和弦彈錯了,他自己笑起來,“記不清了,以前聽我爸唱的?!?p> 我跟著哼,“現在的一片天,是骯臟的一片天,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再也看不見?!背竭@兒,突然想起老家的星空,那么亮,星星像撒在黑布上的碎鉆,寶寶說那是老天爺掉的眼淚,摔碎了就成了星星。
“你以前是不是總跟人打架?”老余突然問我,他盯著天花板,聲音很輕。
我愣了一下。初中時,我和寶寶確實打過架。有次隔壁班的男生嘲笑寶寶的小名“寶寶”,說他像個丫頭片子,我們倆把那男生堵在麥秸垛后面,打得他哭著喊媽。后來被老師罰站,站在辦公室門口,寶寶偷偷塞給我一塊糖,是他藏了三天的水果糖,化得黏糊糊的。
“嗯,”我應了一聲,“但打得不多。”
“我昨天看見你跟初三的搶籃球,”老余轉過身,“你下手挺狠,但沒真打。”
我笑了。在城里打架,不像在鄉下,打完拍拍土就沒事。城里的孩子會告老師,會叫家長,會把“打架”當成多大的事。那天搶籃球,我只是把那男生的胳膊撥開了,像寶寶教我的:“能不動手就不動手,真要動手,別打臉?!?p> 寶寶說這話時,鼻子上還貼著創可貼,是前一天幫我搶回被搶走的自行車時摔的。
期末考前,語文老師布置了“最難忘的人”。我寫的是“谷立日”,寫他笑起來缺顆門牙,寫他冬天總把凍僵的手塞進我的袖管,寫他做韭菜盒子時總把餡放得太多,油濺到手上也不叫疼。
交作業時,老師在我本子上畫了個笑臉,“很真摯,能再寫點具體的事嗎?”
具體的事?太多了。比如小學三年級,他把午飯省給我吃,自己餓了一下午,因為我那天沒帶飯;比如初二冬天,我們倆騎車掉進冰窟窿,他把干衣服讓給我,自己凍得發燒;比如他轉學后,我在他常坐的河邊石頭上,發現他刻的“小六子(我的小名)”,刻得歪歪扭扭,像條小蟲子。
這些事,我沒寫。有些回憶,像沙灘上的腳印,只能自己看,經不起別人問。
暑假回家,我特意繞到語文老師家。院子還是老樣子,土灶的煙筒還在冒煙,只是門口的石墩上,坐著個不認識的老太太。
“老師呢?”我問。
“搬走了,”老太太瞇著眼,“去年就搬去縣城了,孫子要上學?!?p> 我站在門口,聞著空氣里若有若無的韭菜香,像做夢。師娘的鐵皮盒,語文老師的胖笑臉,我和寶寶搶著刷碗的水池,突然都成了泡影。
走到河邊,沙灘還在,只是比以前小了。我脫了鞋,踩在細軟的沙子里,像踩在小時候的時光里。水還是那么清,能看見水底的石子,只是摸魚的孩子少了,岸邊多了幾個釣魚的人,和城里護城河的老頭一樣。
我坐在當年和寶寶數星星的石頭上,掏出老余借我的隨身聽,里面放著《水手》。風一吹,磁帶卡了殼,“他說風雨中這點痛算什么”重復了一遍又一遍,像誰在耳邊嘮叨。
突然發現,石頭縫里塞著個東西,是半塊磁帶,殼子爛了,標簽上還能看清“鄭智化”三個字。
是我們當年那盤嗎?我不知道?;蛟S是,或許不是。重要嗎?不重要了。
開學后,我把那半塊磁帶塞進了小胖的吉他盒。他沒問是什么,只是在彈《年輕時代》時,多彈了一段前奏,說“這樣更有感覺”。
城里的秋天,樹葉會變黃,一片片落在地上,清潔工掃得干干凈凈。不像老家,落葉就堆在田埂上,等風吹到河里,給魚當被子。
期中考試后,學校組織去爬山。站在山頂往下看,城里的房子像積木,馬路像帶子,護城河像條綠絲帶。老余指著遠處,“那是我家菜市場。”小胖在拍照,說要寄給他爸。
我想起初中時,我和寶寶爬過村后的小山,站在山頂,能看見整條河,像條銀鏈子。寶寶說:“以后我們去爬泰山,比這高多了?!?p> 泰山我后來去過,是和老余、小胖一起去的,在大學畢業那年。山頂的風很大,吹得人睜不開眼,我突然想起寶寶的話,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老余遞來紙巾,小胖拍我的背,他們沒問為什么,有些事,不用問。
城里的冬天沒有老家冷,但風是硬的,刮在臉上像小刀子。我學會了在早點攤買油條豆漿,不像在師娘家,能喝到熱乎的米粥,吃到帶粉絲的韭菜盒子。
平安夜那天,宿舍里貼滿了蘋果,馬林說這是城里的規矩。小胖彈著吉他,唱《單身逃亡》,老余從家里帶了餃子,是他媽媽包的,韭菜餡的,粉絲放得少,有點硬,但我吃了很多,像在吃師娘做的。
“你吃這么快,想啥呢?”老余笑我。
“想以前的韭菜盒子,”我抹了抹嘴,“比這個軟?!?p> “那下次讓我媽多放粉絲,”他說,“你教她?!?p> 我愣住了,然后笑了。有些東西,是能代替的。不是說師娘的韭菜盒子不好,而是老余媽媽的韭菜餃子,帶著新的溫度,像給回憶加了件新衣裳。
寒假前,我收到一封掛號信,地址是縣城,寄信人寫著“谷立日”。
我的手在信封上停了半天,才敢拆開。里面只有一張照片,他站在泰山頂上,笑得缺了顆門牙(后來才知道是打籃球撞掉的),背后寫著“欠你的磁帶,下次還”。
照片背面,還畫了個歪歪扭扭的韭菜盒子,像師娘壓的邊。
我把照片夾在那本《格言名句集》里,和那封信放在一起。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書頁上,韭菜盒子的影子,像個小月亮。
城里的春天又來了,護城河的冰化了,老頭老太太又開始釣魚。我和老余、小胖去買了新的磁帶,鄭智化的,正版的,十五塊,我們仨湊的錢。
在宿舍里放時,小胖突然說:“其實,你以前說的那個‘寶寶’,跟我爸有點像。”
“你爸?”
“嗯,”他彈著吉他,“我爸年輕時,也有個好朋友,后來搬家了,再也沒見過。我爸總說,有些朋友,像韭菜盒子,吃的時候香,吃完了,味兒還在。”
我沒說話,看著窗外的柳絮飄,像老家河邊的蒲公英。
后來,我在城里安了家,離護城河不遠。有了孩子后,總帶他去河邊玩,告訴他“爸爸小時候,也在河邊玩泥巴”。孩子問:“比游樂場好玩嗎?”
“嗯,”我說,“好玩多了。”
有次帶孩子去吃韭菜盒子,是家連鎖店,機器做的,邊緣整整齊齊,像用尺子量過。孩子咬了一口,“有點干?!蔽倚α?,偷偷往他的盒子里塞了點粉絲,像師娘當年做的那樣。
前幾年同學聚會,初中的,來了二十多個人。有人說寶寶在深圳開了家汽修廠,有人說他改名叫“谷陽”,跟我一個姓(后來才知道,是他繼父的姓)。我沒說話,喝了杯酒,味道像老家的散裝白酒,辣辣的,帶著點甜。
聚會結束時,有人唱《水手》,跑調跑得厲害,像當年的寶寶。我跟著唱,唱到“擦干淚不要怕,至少我們還有夢”,突然看見窗外的月亮,像師娘壓的韭菜盒子邊,圓圓的,亮亮的。
回家的路上,路過一家音像店,門口擺著鄭智化的 CD,精裝的,三十塊。我買了一張,放車里,開車時偶爾聽,聽到“年輕時代”,會想起初中時畫在手上的手表,沒走過一秒,卻把最好的時光,都記在了心里。
有天整理舊物,翻出那本《格言名句集》,照片從里面掉出來,寶寶的門牙還缺著,背后的韭菜盒子還歪著。我摸了摸照片上的他,像摸小時候的自己。
手機響了,是老余,“周末釣魚去不?護城河新放了魚苗?!?p> “去,”我說,“帶點韭菜盒子,多放粉絲?!?p> 掛了電話,陽光照在書頁上,那句“人生自古誰無死”的旁邊,有個小小的鉛筆印,是寶寶當年畫的笑臉,像顆星星,亮了很多年。
原來,回憶從來不是消失,只是換了種方式存在。像河邊的沙子,今天被浪沖上岸,明天被風吹走,但總有幾粒,會留在你手心,帶著河的溫度,和時光的香。
就像師娘的韭菜盒子,寶寶的磁帶,老余的餃子,小胖的吉他,還有鄭智化的歌,它們不是過去,是現在,是未來,是讓你在往前走的時候,回頭看一眼,還能笑出來的理由。
時光機或許真的沒有,但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的時光機。帶著回憶走,帶著那些愛過的人、做過的事走,走到哪里,都是家。
護城河的水還在流,像老家的河,不慌不忙。我知道,寶寶一定也在某個地方,看著同樣的水,想著同樣的事。就像歌里唱的,“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讓迷失的孩子,找到來時的路”。
來時的路,一直都在。在沙灘的腳印里,在韭菜盒子的香里,在缺了顆門牙的笑里,在我們沒說出口的“再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