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

　　如同即將等待死亡的我，雖沒有夕陽那般沉金熔玉的美麗，卻在滿臉溝壑里盛著八十年的霜，那是比夕陽更沉的滄桑。

　　星空

　　依稀記得那星光閃閃，就像孩童時，一遍一遍數著天空的星星，最大最亮的那顆探出頭時，流星正拖著誰的許愿，從天邊劃過…

　　陽六爺

　　今年 80歲了…

　　那個老頭陽六爺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那里，坐在那搖椅上。微閉著雙眼，那雙爬滿褶皺的眼，看過太多人來人往，把悲歡都揉進了紋路里。眼角時而掛著一滴淚，那不是淚，是溢出的愛，是不斷涌出的歷歷往事，在睫毛上凝成了霜。

　　那個每日都不會停下來的搖椅，搖晃的是身后經了春又歷了秋的花花草草，搖晃的是歷歷在目的前塵往事，搖晃的是那段埋在心底、發了芽又不敢開花的念想。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是個古怪的人，現在是個古怪的老頭。他身后的花草都是親手種植的，他喜愛修修剪剪，人生哪有順風順水的寧靜，總要時時修剪，剪掉那些盤虬的煩惱，才能讓該留的念想，在歲月里抽出新綠，過出些滋味來。

　　他和其他老頭沒什么不同，又太不同——區別藏在往事的褶皺里。小時候，他是其他老頭眼中的乖孩子，也會干壞事，總比別人少那么一分野。難道他在想小時候那些幼稚的壞事？還是星光下，她發梢沾著的麥秸草？

　　人生如夢，夢如人生，總會在不經意間夢到許久不愿想起的往事、不愿想起的人。到了一定年紀，人就戀舊，容易被往事絆住腳，甚至犯糊涂，那都是些不愿提起，卻在骨頭上刻了痕的往事。

　　那個老頭就是我，一個愛做夢的老頭，一個愛逞能的老頭，一個古里古怪的老頭“陽風”。因姓陽，六月出生，家族排行老六，年輕時鄰居伯伯叔叔都叫我“小六子”，老了自然成了“六爺”。

　　這里是河邊的小村莊，一個窮得叮當響，卻盛著古老傳說與無比快樂童年的地方。

　　那時點過煤油燈，燈芯跳著的火苗把黑夜焐得很暖；那時有好看的電視，雖只有黑與白，卻藏著比彩虹更亮的盼頭；那時騎過最高的自行車，橫梁硌著腰，卻從來沒能跨過最高那道杠。

　　摸過魚，抓過蝦，打過架，鉆過麥田，睡過草堆，還有那塊用燒黑的樹枝畫在手上的手表，一分一秒未曾走過，卻把那段無憂無慮的日子，拽著拽著就拖遠了。

　　那時西瓜總是甜得能咬出蜜，那時的冰棍總是冰得透心涼，那時的夜晚總是亮得能照見彼此眼里的光。天空下的人們總是很忙，忙著種，忙著除草，忙著施肥，忙著收割，忙得腳不沾地，心里卻揣著踏實的樂呵。還有就是成天幻想著長大，以為長大就自由，就有忙不完的正經事…就這么一年年盼著，后來長大了，又忙著幻想以后會更好，就這么一年年熬著。

　　人生就是大夢一場，一場游戲一場夢…回不去的過去，時光從不會為誰倒著流。

　　還記得她嗎？她叫什么名字？

　　記得了，可記憶里的她，還是不是當年那個在麥秸垛旁，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的模樣？

　　那個藏在心底的她，是不是還是那個可愛、美麗，滿眼都是你的她？在你心里，她永遠停在十七歲的風里，從未褪色，不是嗎？

　　人生很短，錯過了，可能真的就是一輩子，沒有回頭路，真的就是一輩子。

　　如果沒有遇見她，我的人生會不會比當下更輕快？

　　如果沒有錯過她，我的生活會不會比現在更暖？

　　如果沒有愛上她，她會不會在某個角落，過得比記憶里更安穩？

　　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不過是老來閑坐時，自己跟自己較的勁。

　　不知過了這么久，失去的太多，當時竟沒察覺。一路走來，時間像被風吹的沙，漏得越來越快。

　　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是不是也染了霜，頭發是不是白了大半。她真的過得好嗎？

　　假如我有時光機，真想回到那個路口，可手剛要碰到時光的門，又猶豫了——補好的遺憾，還是原來的人生嗎？那還會是她嗎？

　　假如回到過去的那個時間，想改變的是不是還來得及？希望自己會變成什么樣的人？真的會不一樣嗎？

　　假如我有時光機，我不愿意自己快快長大。

　　記得小時最大的心愿，是給爺爺買一包他最愛的香煙，煙盒上印著的風景，我在夢里都畫過無數回。可是…真的沒有那么多可是，爺爺沒等到我長大，就突然走了…那一夜，我沒哭，眼淚像被凍住了。

　　直到多年后奶奶離世，也是一個上海的炎熱深夜。被叫起來時，整個人都是懵的——前幾天還在視頻里叮囑我添衣，怎么就成了訣別…

　　那一夜，我開著車在夜色里奔馳，車輪碾過的柏油路面，燙得像奶奶最后說的那句“天熱，別中暑”。往常回去定會困得睜不開眼，那次卻一路清醒，直到把奶奶葬在爺爺身邊，看著兩座墳塋挨在一起，凍住的眼淚才轟然決堤，沒讓任何人看見。

　　人生有太多遺憾，太多疑問，太多無能為力，只能被活埋在心底，在某個搖椅晃蕩的黃昏，悄悄冒頭。

　　前面問的那么多疑問，都是抓不住的風，是力不從心的嘆息，是改不了的“假如”。心里其實堵得慌…

　　自己本想做個像爺爺那樣的好人，可善良有時換不來善良，反倒成了別人欺負的由頭。高二那年，我咬著牙，選擇做個壞人——打架，裝酷，留著古惑仔一樣的長頭發，那時竟覺得那樣很帥。如今想起，那時的自己真是個傻逼。

　　可壞人的殼子，真能給自己一層保護，護著那些想護的人。假如我有時光機，我還會這么選…做個“壞人”。

　　假如我有時光機，我一定回到那個我們約定的路口。那大概是這輩子，刻在骨頭上的遺憾！后悔嗎？悔到心尖子疼，可沒有后悔藥，更沒有時光機。

　　如果沒有遇見后來的她，沒有我的牽絆，她會不會過得比現在更舒展？如果回到過去，會不會放她走，讓她去尋真正屬于她的幸福？

　　那時說好的幸福，像和最初的她的約定一樣，都成了空諾。我錯過了那個她，也沒能給后來的她安穩。

　　假如我有時光機，想回去看看那個被我失約的她，她走了多遠的路，坐了哪趟車，背影里藏著多少失落。想對她說什么？其實連自己都不清楚…或許只是遞上一塊她愛吃的水果糖，像當年那樣，不說對不起，只說“你看，星星還在呢”。

　　假如我有時光機，想回去看看我的女孩，她在想什么？是不是真的被我許的諾言騙了？說過要給她幸福，我失言了。真希望沒有時光機，下輩子，不愿再遇見她，不愿再讓她疼一次。

　　假如我有時光機，想回去過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愿意做個壞人，一個狠心的壞人，不為任何人改變決定，那樣會不會過得平淡些，卻也少了些剜心的疼？

　　想回到過去重新活一回，想對那些愛的人、恨的人好好說句道別。想自己出去走一走，看看陌生的風景里，會不會突然遇見暮年的你。

　　直到來到另一個世界，又見到了青春回憶里的那些人，卻不是熟悉的事。那是另一個世界，不一樣的人生。那些人在我的另一個世界里活得截然不同，那還能算是他們嗎？

　　假如我有時光機……

　　那是只想回到有她的世界里，哪怕只是遠遠站著，看她再數一次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