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她所愿
慶云八年,上元佳節(jié)(jié)。
鬧市喧嚷?!肮偃?,進(jìn)來坐坐嗎?“并排的商鋪擠著狹小的酒館,一烏紗帽官人模樣男子掀簾進(jìn)去,相中了酒館的安靜,約莫是辦完一天差事,官人竟褪去頭頂上官帽伏在桌上昏昏睡去。睡夢中似有女子拂袖輕輕揉著自己因熬夜紅了的眼睛。
那觸感如此真實(shí),仿佛帶著某種熟悉的溫度,卻又似隔著一層薄紗,若即若離。官人在夢中皺了皺眉,想要抓住那只手,卻只抓住了一縷飄散的青煙。
已是夜里三更,女子依舊站在正用功的書生身后,她看不懂書上的文字,就只是站著,凝視書生的背影。良久,她問:“夜深了,睡吧?!靶琼⒄?,似有光閃過。
燭火在她透明的指尖跳躍,卻照不出她的影子。她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與書生的距離——太近,他會覺得冷;太遠(yuǎn),她又看不清他專注時微微蹙起的眉頭。
“我再看會兒,你先睡吧?!皶f著,又將案上的書本往后翻了一頁,沒有抬頭,“我枕下有一本書,幫我拿一下?!?p> 女子眼中閃過一絲欣喜,這是她為數(shù)(shù)不多能為他做的事情。她輕盈地飄向床榻,衣袂無風(fēng)自動。當(dāng)她伸手去取書時,指尖穿過書頁又迅速凝實(shí),如此反復(fù)幾次才終于將書穩(wěn)(wěn)穩(wěn)(wěn)拿起。
那書微微泛著黃,似是已被許多人用過許多年,扉頁的字已被磨得很光滑,但字仍然很清楚。她連枕頭一并拿起,放在鼻下聞了又聞——那里有他發(fā)(fā)間淡淡的松墨香,有他衣領(lǐng)(lǐng)上沾染的市井煙火氣,還有獨(dú)屬于活人的、溫暖的生氣。最后她依依不舍地放回床上,將書遞給了書生,抱著被她聞了又聞的空繡花粗布枕頭睡著了。
說是睡,不過是閉目假寐。她不需要睡眠,但這樣能讓她假裝自己還是個活人,假裝能與他共度這漫漫長夜。偶爾,她會偷偷睜開一條縫,看燭光在他輪廓分明的側(cè)(cè)臉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
明月爬上窗戶,為屋內(nèi)(nèi)的蠟燭披上一片光。遠(yuǎn)處的鐘聲響了四下,書生仍沒有睡,剛剛站起身的他正凝望著窗外,遠(yuǎn)處,有一只黃色的狗趴在一只黑狗身上睡得正香。再遠(yuǎn)處,他看不見了,但他有一個信念,他想看見,他一定可以看見。
女子不知何時已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遙,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她看得比書生遠(yuǎn)得多——她能看見城墻上巡邏的士兵打著哈欠,能看見護(hù)城河對岸的寡婦點(diǎn)亮了守夜的燈,甚至能看見皇城角樓上飄動的旗幟。但她什么都沒說,只是安靜地陪他站著,仿佛這樣就能分擔(dān)他肩上無形的重?fù)?dān)。
他想回頭看一看等了他好久的女子,他想躺過去,抱抱她,可是他不能這樣做。一種莫名的直覺告訴他,有些界限一旦跨越,就再也回不去了。他強(qiáng)迫自己把頭低下,于是一雙秀眸又重新回到了案上,那本攤開的書。
書里修身治國平天下,他渴望成為那樣的人,和眾多學(xué)子書生一樣,寒窗十載,謀得官帽一生。這是他的愿望。是他夢寐以求的夢想,也是他想為她打造的一個小小的天下??伤恢肋@一個普通人家可能窮極一生都無法實(shí)現(xiàn)(xiàn)的理想并不真正如她愿。
女子望著他緊繃的后背,眼中浮現(xiàn)(xiàn)出難以言說的哀傷。她比誰都清楚,他寒窗苦讀的每一個夜晚,都是她從漫長孤寂中偷來的時光。她是游蕩在人間太久的魂靈,本該歸于塵土,卻因執(zhí)(zhí)念未消而徘徊于此。
“你若是累了,我替你磨墨可好?“她輕聲問道,聲音如同風(fēng)吹過竹林。
書生怔了怔,筆尖懸在紙上,一滴墨悄然暈開。他總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里聽過?!安槐亓?,你...“他頓了頓,終究沒有問出那句“你究竟是誰“。
窗外,東方已泛起魚肚白。女子身形漸漸淡去,如同晨霧遇到陽光。她最后看了一眼伏案疾書的背影,嘴角揚(yáng)起一抹苦澀的笑。等到金榜題名時,他眼中會有整個天下,而那里,注定沒有她的位置。
酒館里,伏案的官人突然驚醒,額上布滿細(xì)密的汗珠。他茫然四顧,手中還攥著那頂烏紗帽。店小二正打著哈欠收拾鄰桌的碗筷。
“客官做噩夢了?“店小二隨口問道。
官人搖搖頭,指尖無意識地?fù)徇^眼角——那里似乎還殘留著被什么人觸碰過的涼意?!安?,是個很久的夢?!八吐曊f,聲音沙啞得像是多年未曾開口。
店外,上元節(jié)(jié)的燈籠在晨風(fēng)中輕輕搖曳,仿佛在訴說著某個未完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