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人走出酒館時,晨光已鋪滿青石板路。昨夜懸掛的上元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晃,投下斑駁光影。他抬手遮了遮眼,恍惚間看見燈籠上繪著的仕女圖朝他眨了眨眼——那神態竟與夢中女子有七分相似。
“大人可是要回府?“隨從牽著馬匹在街角等候多時。
官人沒有回答。他指尖摩挲著烏紗帽的邊沿,那里有一道幾乎不可見的裂痕。這個細節突然擊中了他——三年前他高中進士那日,帽子不慎跌落,正是磕在這同一個位置。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他想起放榜那日自己如何欣喜若狂,如何在人群中尋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身影。當時他只當是喜極生幻,如今想來,那雙在暗處注視他的眼睛,分明與夢中女子如出一轍。
“去城南舊書肆。“官人突然說道,聲音里帶著自己都不明白的急切。
馬蹄踏過晨露未干的街道,官人的心緒卻飄回了七年前的那個雨夜。那時他還是個窮書生,在城南舊書肆躲雨時,偶然發現了一本殘破的《昭明文選》。書頁間夾著一方繡有蘭花的帕子,帕角繡著“蕓娘“二字。當時他只覺這名字莫名熟悉,卻想不起在哪里聽過。
“大人,到了。“
舊書肆的招牌已經褪色,門楣上結著蛛網。官人下馬時,一塊松動的青磚在他腳下發出悶響。這聲音像一把鑰匙,又打開了一段塵封的記憶——
寒窗苦讀的第十個年頭,每當他夜讀至三更,窗外總會傳來輕微的腳步聲。起初他以為是野貓,直到有一晚他假裝伏案入睡,透過臂彎看見窗紙上映出一個纖細身影。那人影在窗外徘徊良久,最終用手指在窗欞上畫了一個圖案。月光將那個圖案清晰地投在地上——是一朵蘭花。
“客官找什么書?“書肆老板的詢問打斷了官人的回憶。
官人張口欲言,卻發現自己不知道要尋找什么。正在此時,一陣穿堂風掠過,吹開了里間懸掛的一幅字畫。畫上是常見的《寒窗夜讀圖》,可奇怪的是,畫中書生身后分明站著一個模糊的女子身影,這絕非傳統畫法所有。
“這幅畫...“官人快步上前。
老板瞇起眼睛看了看:“客官好眼力,這是先父收來的殘卷,據說出自前朝一位瘋畫師之手。都說他畫人像總要多個影子,沒人愿意買他的畫。“說著用雞毛撣子拂了拂畫上灰塵,“您若喜歡,三錢銀子拿去。“
官人接過畫軸時,指尖傳來一陣刺痛。畫中女子的衣袂似乎動了一下,再看卻又靜止如常。他鬼使神差地掏出一錠銀子:“不必找了。“
回府的路上,官人將畫軸緊緊抱在胸前。他想起夢中女子抱著他枕頭的樣子——那種近乎貪婪的依戀,如今他竟然感同身受。
府中小廝見主人歸來,忙迎上來稟報:“大人,方才禮部送來帖子,三日后瓊林宴...“
官人擺擺手打斷他,徑直走向書房。他需要獨處,需要理清這些突如其來的記憶碎片。書房門關上的瞬間,他忽然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蘭花香——正是當年那方帕子上的氣息。
畫軸在案上緩緩展開。官人用鎮紙壓住四角,忽然發現畫中書生的案幾上攤開的書頁間,隱約可見“魂兮歸來“四個小字。他湊近細看,卻不慎碰翻了硯臺,墨汁潑在畫上書生所在的位置。
“不!“官人慌忙去擦,卻見墨跡迅速被畫紙吸收,而畫中書生的衣袍竟變成了他此刻所穿的靛藍色官服。
窗外日影西斜,一縷夕陽透過窗欞,正好照在畫中女子所在的位置。官人眼睜睜看著那抹身影在陽光下漸漸變淡,最后只剩下一個極淺的輪廓,如同被水洗過的墨跡。
“蕓娘...“這個名字脫口而出,官人自己都吃了一驚。他確信從未有人告訴過他這個名字的全稱,可此刻卻像呼喚過千百次般自然。
夜幕降臨,官人沒有點燈。他坐在黑暗中,手指無意識地描摹著畫中女子的輪廓。月光漸漸移入室內,照在墻上懸掛的烏紗帽上,官帽投下的影子恰好與畫中女子殘留的輪廓重合。
官人突然站起身,從書架深處取出一本舊書。書皮已經磨損,但扉頁上“修身齊家“四個字依然清晰。這是他的第一本《論語》,當年赴考前,他曾將一瓣壓干的蘭花夾在其中作為書簽。
書頁翻動間,一片薄如蟬翼的花瓣飄落在地。官人彎腰去撿,卻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你終于想起來了。“
官人猛地回頭,只見月光中站著一個朦朧的身影——正是夢中女子。她比畫中更加清晰,眉目如畫,只是整個人如同隔著一層薄霧,仿佛隨時會隨風散去。
“蕓娘?“官人聲音發顫,向前邁了一步。
女子卻后退半步:“別過來。活人陽氣會沖散我的魂魄。“她低頭看著官人手中的書冊,眼中泛起溫柔波光,“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想起我。“
官人這才注意到,女子的裙擺其實并未觸及地面,而是如煙似霧地漂浮在空中。他心中涌起無數疑問,最終卻只問出一句:“為何是我?“
蕓娘的身影晃動了一下,仿佛被風吹皺的倒影:“那年你赴京趕考,在城郊古寺避雨,為我修補了破損的牌位。“她抬起近乎透明的手指,指向官人腰間玉佩,“你還記得這玉的來歷嗎?“
官人低頭看去,這塊青白玉佩是他三年前在古董市集所得,只因覺得眼熟便買下。現在仔細端詳,才發現玉佩背面刻著極小的“蕓“字,字跡已被摩挲得幾乎平了。
“那日我本可轉世,卻在黃泉路上聽見你誦讀《離騷》的聲音。“蕓娘的聲音越來越輕,“魂魄因執念滯留人間,只能依附于舊物...“
一陣夜風突然穿窗而入,蕓娘的身影如煙般散開。官人急忙上前,卻只抓住一縷帶著蘭花香氣的清風。書案上的畫軸突然自動卷起,發出“啪“的一聲輕響。
窗外,更夫敲響了二更的梆子。官人呆立原地,手中仍攥著那枚青白玉佩。此刻他終于明白,為何這些年來每逢上元佳節,總會無端感到一陣莫名哀傷——那是他與一個不該記住的靈魂約定的日子。
“大人,您沒事吧?“小廝在門外輕聲詢問。
官人深吸一口氣,將玉佩鄭重地系回腰間:“備馬,我要去城郊古寺。“
當馬蹄聲消失在夜色中時,書房案上的舊書無風自動,翻到了夾著蘭花書簽的那一頁。月光下,隱約可見書頁空白處寫著一行小字:“愿君長似少年時,不負相思不負卿。“墨跡新鮮得像是剛剛寫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