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這日,街上張燈結彩,大紅的綢帶隨風輕舞,似靈動的火蛇穿梭在街巷之間。
街邊的攤販們叫賣聲此起彼伏,各式各樣的貨攤琳瑯滿目。
而在京畿城外的小鎮子上,只見俞敏正手提一提用油紙包好的月餅來到陌風的家里。
而此刻陌風正坐在庭院里做月餅,旁邊的碗里放的是熬煮軟爛的紅豆羹。
每年中秋時,白清蘭便喜歡吃紅豆餡和蓮蓉蛋黃餡的月餅,而今年陌風做紅豆餡的月餅是因為相思。
新月曲如眉,未有團圞意。
紅豆不堪看,滿眼相思淚。
今日中秋,晚上有圓月升起,本該是和親人愛人團圓的時刻,可心愛的人不在身邊,便只能用紅豆來表達相思之情。
陌風思念白清蘭了。
俞敏見陌風會做月餅,她一臉崇拜,“哇,你真厲害,居然還會做糕點啊!”
陌風臉色冷漠,語氣冰寒,“你有什么事嗎?”
俞敏解釋道:“今日中秋,我是來給你送月餅的。”俞敏瞥了一眼陌風手中包好的月餅雛形,她有些尷尬的撓撓頭,“但現在看來,你好像不需要。”
俞敏見陌風專心致志的包月餅不理自己,便將月餅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她在院子里找了一個矮凳,坐在陌風旁邊,陌風嫌她離自己太近,他下意識的挪了挪自己的椅子后,繼續包月餅。
反正也被拒絕這么多回了,俞敏也不在乎了。
俞敏笑道:“你之前說你有妻子,我可以好奇問問,你妻子是個怎么樣的人嗎?”
陌風聞言,本能的一臉警惕,“你想干什么?”
俞敏解釋道:“你別緊張嘛,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樣的女子才喜歡跟你這樣一個高冷無趣的面癱臉在一起?”
陌風知道自己是過于敏感了,他將臉上的冷漠斂去幾分,解釋道:“我的妻子,她是一個很厲害的人。文治武功,琴棋書法樣樣出類拔萃,雖然不會畫畫,但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很優秀。我和她從小一起長大……”
陌風向來話少,說到一半,他卻突然不知道該怎么向俞敏介紹了。
俞敏感嘆道:“能學這么多東西,那她家里定是非富即貴。對了陌公子,她長的是不是特別好看?”
陌風不輕不重嗯了一聲。
俞敏想著自己在這個小鎮子里也算是數一數二的美女,村子里的人,人人都說她漂亮,且求親的男人多的都踏破了他家門檻。
俞敏好奇的問了句,“那跟我相比,是她好看還是我好看?”
陌風長吁一口氣,“姑娘,其實你也挺好看的。只是我看不見。愛之則不覺其過,惡之則不知其善。自我和拙荊在一起后,我的眼睛里便只看得到她了。不管她好不好看,不管她有沒有缺點與不足,在我眼里,她就是最好看的,也不會有任何缺陷。在我心里,任何女子都不能與她相媲美。姑娘,你是好女子,所以,以后別來找我了。天下的好兒男很多,沒必要在我這浪費時間。”
俞敏雖然傷心,可她還是不愿離開,她笑道:“我知道你對妻子情深義重,但她這不是沒回來嗎?話說她這么久不回來,是不是不要你了?”
陌風將做好的月餅用白布蓋住才解釋道:“她不是不要我了,她只是還有她的事要做。姑娘要記住,一個男子若能背叛她的妻子,去喜歡別的女人,那他日,這個男人同樣可以辜負新歡,再去找比新歡更好的女人,這種男人不可靠的。姑娘,所以,別再執著了。”
陌風說著將這裝著月餅的竹簍提起來,轉身回了屋子后,將大門緊鎖。
俞敏站起身,不甘心的沖著屋子大喊,“陌公子,我明日還會來的。等你妻子回來了,我就不會再來打擾你了。”
俞敏語畢,便將手中提著的月餅放到了屋子門口后,才一臉悶悶不樂的離去。
午時三刻,紅日當頭。
燕國生牢里,一幫獄卒都圍在桌前,桌上有酒有肉,眾人都在喝酒吃肉,說說笑笑,好不快活。
良久,蘇歆提著一個食盒緩步走進牢房。
獄卒們見到蘇歆后,全部起身,一臉謹慎的對著蘇歆恭敬行禮,異口同聲道:“王爺!”
蘇歆命令道:“帶本王去關押施萍的牢房。”
領頭獄卒知道蘇歆可不是個脾氣好的王爺,把他惹煩了,可沒好果子吃。
于是,獄卒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笑著應道:“王爺,這邊請!”
獄卒帶著蘇歆來到施萍牢房時,還小聲囑咐道:“王爺,施大人是朝中重犯,王爺,您也知道,小的們做獄卒也不容易。今日小的行王爺一個方便,王爺進去后,盡量挑些重點說,畢竟,時間有限!”
獄卒說話功夫已將牢房的鎖鏈打開,蘇歆從袖中拿出一袋銀子,遞給獄卒,獄卒接過后,喜笑顏開道:“多謝王爺,多謝王爺。小的去給王爺把風。”
獄卒語畢,識趣的退了下去。
牢房中的施萍身穿囚衣,手腳帶著鐐銬,看那樣子,還未被行刑。施萍坐在草堆里,靠著墻,斂目小憩。
施萍臉上,手上都是塵土,看樣子很狼狽。
蘇歆走近施萍,施萍被蘇歆的腳步聲驚醒,睜眼看到蘇歆,便疑惑的道了句,“王爺?”
蘇歆安撫道:“施大人為了景王的事,受累了!”
施萍隨意應道:“無妨!景王是當世奇才,平時雖放蕩不羈了些,可臣通過多日與她相處,也能看出她對陛下的忠心。忠臣良將,宜永存于斯世,殫精竭誠以效邦國。豈容佞臣片言只語,致為陛下所疑,終殞身于塵寰哉!臣這次向陛下諫言,是抱著必死的決心,本想用自己一命換的景王殿下無恙,卻不曾想,不僅沒救得了殿下,竟還把自己搭了進去。真是慚愧啊!”
蘇歆不解道:“施大人,你救景王,僅僅只是因為忠心?”
施萍依舊坐在地上,不急不緩的解釋道:“王爺說話不必拐彎抹角,臣知您是來試探臣的。但不知這試探的最終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您想拉攏臣?還是,替景王試探?”
蘇歆疑惑道:“若本王是想來拉攏你的呢?”
施萍遺憾的搖搖頭,“忠藎之臣,弗事二君。抱歉了王爺。”
“施萍,你若肯效忠本王,本王現在就可以救你出獄。而且,本王可以告訴你,你家的那位小嬌夫聽說你入獄了,可是想冒死來救。但可惜啊,被本王的影衛攔下了,本王將他關押郡王府的牢獄,施萍,你若想救他,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施萍輕笑一聲,“王爺何故威脅臣?臣用七諫向景王遞交投名狀,忠景王但更忠君。所以,還請王爺不要再在臣身上下功夫了……”施萍欲言又止,她對蘇歆鄭重行了一禮,“也請王爺高抬貴手,放過臣的夫君吧。”
蘇歆將手中食盒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才應道:“放過你的夫君可以,但你得和我說說,你為何要效忠景王?”
蘇歆一句話讓施萍答不上來,可施萍在沒來燕國時,聽的最多的就是景王蘇江酒的事跡。
“可能是因為崇拜吧。臣沒來燕國之前,可總能在外面聽到景王的傳奇事跡,來了燕國后,跟景王相處,卻發現他也不是傳聞中的那般冷血無情。”
蘇歆嗤笑一聲,“虎伏深山聽風嘯,龍臥淺灘等海潮。景王狼子野心,如今的裝瘋賣傻是在隱藏實力,若有朝一日,她想謀朝篡位,你還會跟著她?”
施萍平靜解釋道:“王爺,臣相信景王,不會謀反。”
蘇歆反問道:“你就這么信他?”
“臣與景王相處多日,從她的言談舉止,行事作風看出她雖沖動,但也是個心思縝密的人。若景王真要反,睦州一行,她便不會故意露出馬腳,讓人抓到他的把柄,給他致命一擊。”施萍輕嘆,“傲不可長,欲不可縱,樂不可極,志不可滿。而這次,便是景王太急于為陛下掃清障礙,所以才露其鋒芒,被有心之人抓住了把柄,惹來殺身之禍。王爺,您與景王相識,日后若遇到景王,幫臣勸她一句,不傲才以驕人,不以寵而作威!”
蘇歆走到施萍面前,她也不嫌牢房臟亂,只是屈身與施萍對坐,“天下古今之俊彥,咸以一“驁”字而致隳。景王位極臺鼎,才兼文武,滿朝縉紳皆諛之,焉能無驁乎?”
“是啊!景王雖雄才蓋世,然終為人也。百僚以其貴胄之尊,畏其威權之盛,久諂諛以事之。是以景王溺于虛譽,漸失本真。”施萍看向蘇歆,“可人生大病,只一傲字。人,還是要低調,方可活的長遠。人宜韜晦,方得永年。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
蘇歆提醒道:“施大人,景王素有勛業,堪稱豪杰。然其性多疑,且嗜濫殺無辜。于景王而言,忠臣良將但分有用無用之別。公豈不懼其竭公之才,而后除公以絕后患耶?”
施萍解釋道:“王爺,君豈未曉“豪雄罕善儔”之理歟?宇內俊彥,多耽戕戮,手不沾血者鮮矣。然施萍來奔燕邦,志在博名耳。若得隨景王建震世之功業,令千載以降,青史鐫名,則萍雖才殫智盡,于景王無所裨益,為其所舍,亦死而無悔焉。”
“你于景王誠可謂煢煢之忠矣,可惜,忠愨之士鮮能久存于世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蘇歆反問道:“施大人,你可還記得南國的明征嗎?他可是一位對帝王忠貞不二的臣子,可最后呢,落得個冤死的下場。施萍,南國的辛舜辭曾說,自古忠臣死,名臣尊。忠臣安于心,名臣安于身。而這世間往往冤死的臣子皆為忠臣,只有名臣才可以壽終正寢。今日,本王把這句話送給你。”蘇歆從地上站起身,施萍也跟著她站起身,蘇歆道:“你那篇《七諫》本王看過,你是個不可多得的大才,燕國有你,國之幸事。所以,本王希望你能活長久些,希望你能做個名臣,可千萬別做忠臣啊!”
施萍聞言,對蘇歆行了一禮,“多謝王爺提點,臣會謹記于心的。”
蘇歆提醒道:“盒子里是月餅,本王特意送來的。施大人,那本王就先告辭了!”
施萍卻出言阻止道:“等等!”
“還有何事?”
施萍復又對蘇歆行了一禮,“還請王爺放過臣的夫君!并勞煩王爺替臣轉告他,讓他走。”
蘇歆輕笑一聲,“人,本王放了,至于話,你出去了,自己說吧。”
蘇歆語畢,轉身離去,施萍對著蘇歆的背影行了一禮,“恭送王爺!”
施萍送走蘇歆后才走到布滿灰塵的桌子前,她打開食盒,里面的月餅花形各異,口味紛繁。
施萍隨手拿了一個咬了一口,是五仁餡的,甜而不膩,餡多皮薄,施萍只覺可口,便又咬了一口,咀嚼幾下后,吞入腹中。
施萍不禁感嘆道:“小餅如嚼月,中有酥與飴。食餅思親切,情長夢亦牽。”施萍說著,面上落下兩行清淚,“阿娘啊!原來鳥離樊籠,歷經絕境,方得成長。今日中秋,您為什么還不來找女兒,女兒想您了。”
施萍說著,不禁心酸,如果黃菊能看到她如今的成就,會是高興還是會繼續呵斥她呢?
黃菊一生,呵斥施萍已然成習慣了。直至如今,施萍功成名就,官居高位,然心底深處,對黃菊仍存畏懼之意。
傷人一語,利如刀割。
多年時光里,黃菊的呵斥與輕蔑,如寒芒攢聚之利刃,于施萍心尖肆意劃割,留下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那創口斑駁陸離,縱使時光悄然流逝,亦難以全然彌合。
夕陽西斜,眨眼便是酉時一刻,月清宮內,后花園里,楊安辰坐在椅子上,正在用心的雕琢血玉時,歲安卻搖搖晃晃的小跑進宮內。
楊安辰不認識歲安,但看到有宮女跟在歲安身后,宮女見到楊安辰行了一禮,“拜見國丈!”
楊安辰聲音平靜,“起來吧!”
“是!”
宮女直起身子,楊安辰問道:“這是誰家的狗啊?”
宮女恭敬應道:“回國丈,是皇后娘娘養的狗,名叫歲安。”
楊安辰聞言,不禁想到白清蘭小的時候,最喜歡養的動物就是狗,可就是因為自己嫌狗太臟了,再加上白清蘭養死過一只狗,白清蘭心里落下了陰影,所以,白清蘭便沒再養狗。
可楊安辰看得出來,白清蘭對養狗還是有執念的。
如今這歲安被養的白白胖胖,倒是彌補了白清蘭心里那養死過一只狗的愧疚。
楊安辰蹲下身,剛伸手撫摸歲安的頭時,歲安便乖巧的躺在地上,任楊安辰肆意撫摸。
楊安辰越摸越喜歡,便問道:“你是負責養狗的宮女?”
宮女應道:“回國丈,是的。”
楊安辰命令道:“你先下去吧,一個時辰后再來接它。”
宮女對楊安辰行了一禮,便退下了。
天色漸晚,轉眼間就入夜了。
今日中秋,楚熙沒有設宮宴,而是派人在明德宮設了一桌家宴。
楚熙和白清蘭對坐,楚熙吩咐下人去請楊安辰了,可等了好半天,也只等到小太監回來向楚熙稟報,“國丈說不來!”
白清蘭長嘆,有些無奈,“這都氣了這么久了,還沒消氣啊!”
楚熙命令道:“下去吧!”
小太監聞言,恭敬退下。
楚熙伸出玉手給白清蘭盛了一碗湯放到白清蘭面前。
這湯清淡,不油不膩。是楚熙特意命廚房做好端來的。
楚熙開口詢問道:“清蘭,你是不是跟岳父鬧矛盾了?”
白清蘭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
楚熙提議道:“那要不我找個時間,尋個合適的機會,從中斡旋一下?去勸勸岳父。”
“不必了!吃飯!”白清蘭端起碗,手拿調羹,一邊喝湯一邊問道:“對了,爹爹的飯有沒有給他送去?”
楚熙笑道:“放心吧!我今日還親自給岳父送了月餅。”
白清蘭見楚熙安排的周到,也沒再多說,只默默喝起了碗里的湯。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
時入秋日中秋,圓月如璧,懸于浩渺蒼穹。
清光自窗沿潺潺淌下,于榻上暈染出一片幽冷的薄涼。
榻上陌風,輾轉反側,每一次的翻動皆似心海泛起的驚濤,難以平息。
中秋佳節,月圓如鏡,本是闔家歡聚、笑語滿堂。
然而,陌風至親寥寥,僅余白清蘭一人。
只可惜白清蘭心意已決,決然留在皇宮。
此刻,陌風獨臥榻上,形單影只,回想起往昔與白清蘭的歡聲笑語,如今看來不過如過眼云煙,眼前空蕩蕩的床榻似深淵,將他的孤獨一寸寸吞噬。
那孤獨之感,如暗夜藤蔓,在心底瘋狂蔓延,纏繞著他的每一絲思緒。
他仿若置身于茫茫荒原,四周狂風呼嘯,卻無一人相伴。
自覺如失群之孤鶴,被這世間的溫暖拒之門外,徹骨的寒意從靈魂深處涌出。
但心中那一絲執念,如微弱燭火,仍在搖曳閃爍。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勸慰自己,白清蘭十個月后定會歸來。
可這勸慰之詞,更似無奈的自我欺騙。
他明白,自己大限已近,將死之人,又何必與白清蘭置氣?
或許,待他魂歸黃泉,白清蘭雖會一時悲戚,但時間一長,她終會忘卻傷痛,另尋良人。
而這天下之大,也只有楚熙能護她一世周全了。
陌風心中,怨意如洶涌暗流,在心底翻涌不息。
陌風怨這世道,如無情的巨擘,自他幼時便將他的幸福碾碎,讓他如無根浮萍,在這世間飄零無依;恨自身命運多舛,恰似斷線紙鳶,注定無法與白清蘭比翼雙飛,相伴到地老天荒;悲己身殘缺,猶如破敗之舟,難以承載白清蘭對未來的期許。
每一絲怨恨,都如鋒利的刀刃,在他的心口刻下一道道深痕。
陌風長嘆一聲,那嘆息似是從靈魂最深處擠出,帶著無盡的悲涼。
他緩緩抬首,望向那高懸天際的明月,目光中滿是眷戀與哀愁。口中喃喃低語,“縱使兩地不想見,與卿共賞一輪月。清蘭,今日中秋,當你抬頭望月時,會不會想我?”
話音漸息,他的聲音愈發微弱,終在這喃喃自語中,緩緩合上雙眼,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