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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站番外篇

蘇文(4)

車站番外篇 商采薇 17520 2025-08-07 06:33:38

  自那個秋雨蒙蒙的清晨,在臨湖軒的一番長談之后,我明顯地感受到海天和我們的關系親密了許多。每日清晨的未名湖,我們相遇依舊,交談亦如往昔般傾心,然而那絲絲縷縷的親密卻如春日暖陽下悄然蔓延的藤蔓,在不經(jīng)意間已將我們緊緊纏繞。

  在以前的日子里,海天雖然也禮貌有加,但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保持著一份恰到好處的距離。而如今,他與我們交談的話題卻不止局限于學術探討與人生感悟,而是像對待親近的長輩一般,與我們分享一些學習與生活中的趣事。他會興致勃勃地講起歷史系某位德高望重的教授操著一口濃重的家鄉(xiāng)方言授課,同學們都聽得云里霧里,半節(jié)課下來居然不知道他在說什么,直到教授興致一起用英語講解時,大家反倒覺得理解起來更為順暢,一致要求他用英語授課。他一邊繪聲繪色地描述著當時同學們面面相覷、而后恍然大悟的模樣,一邊模仿著教授的方言與英語,那惟妙惟肖的表演逗得我們哈哈大笑。分別之際,他不再只是匆匆揮手道別,而是會短暫停留,目光中竟有幾分不舍。在恭順而親熱地回答婉清那絮絮叨叨的叮嚀后,他還會輕輕叮囑我們一些日常小事,像“蘇老師,師母,最近感冒的比較多,您二老要注意防范”等。有時,他甚至會提前知曉我們的需求,比如在我們未提及口渴時,便默默遞上一瓶溫熱的水,那水溫恰似他對我們關懷的溫度,不燙不涼,恰到好處。

  這種親密,宛如靜水深流,于無聲處滋潤著我們的心田,讓每一次相聚都彌漫著家的溫馨與安寧。我和婉清都驚喜于這樣的變化,心中喜悅之感如秋菊逸香,絲絲縷縷悄然沁入肺腑,那份欣慰足以慰藉歲月。然而,海天卻依然未曾提及到竹吟居拜訪的意向。有好幾次,婉清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邀請他的話語幾乎要脫口而出,卻被我及時巧妙地制止住了??粗袂逶絹碓匠敛蛔?,我不禁輕輕拉過她的手,低聲警告道:“婉清,你可千萬要忍住,別莽撞行事。海天有他自己的考量,咱們要是逼得太緊,只會適得其反?!?p>  “你說我能不著急嗎?”婉清忍不住嗔怪道,“就這好小伙子,滿世界也找不出幾個。萬一哪天別的教授也發(fā)現(xiàn)了他的好,動了心思把他搶走可咋辦?我這心里呀,就像揣了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生怕哪天早上起來,就再也見不到他跟咱們一起散步聊天了?!?p>  我笑著拍了拍她的手背,自信滿滿地說:“老伴兒,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你看海天現(xiàn)在對咱們的態(tài)度,那眷戀和情感牽絆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有的。他跟咱們在一起的時候,那種自在和親近也是裝不出來的。其他人就算想把他搶走,也沒那么容易。咱們就照常跟他相處,我相信,海天心里是有咱們的,他遲早會主動到竹吟居來的?!?p>  果然,仿佛是冥冥中的一種呼應,幾天后,海天在和我談話的時候,終于主動提起了竹吟居。

  “蘇老師,”他微微頓了頓,目光帶著一絲好奇與期待,沉吟著說,“您家里是不是有一本宋刻本的《楚辭集注》?”

  “哦,你怎么知道?”我有些詫異地揚了揚眉。

  海天的臉上第一次出現(xiàn)了些許的靦腆:“我以前曾經(jīng)聽祖父說起過,宋端平二年朱熹的孫子朱鑑的刊本《楚辭集注》是目前宋本中年代較早且最完整的一部。祖父對其神往已久,只可惜一直無緣得見真容。昨日我在圖書館看書時,發(fā)現(xiàn)一篇文章中又提及了此書。文中盛贊它是研究楚辭的最佳善本。我一時心動,便去詢問咱們圖書館是否有收藏,哪怕只是影印本也好??晒芾韱T告訴我,館內(nèi)并無此書,僅有七九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版本。但他又透露,聽說竹吟居的書房中珍藏著原版,所以我才冒昧一問?!?p>  我微微點了點頭:“我家中確有此書。它堪稱竹吟居的鎮(zhèn)宅之寶,如今已是海內(nèi)孤本了,而且至今未曾有過任何影印版本流傳于世。你……是不是對它感興趣,想瞧上一瞧?”

  海天微微俯身,目光誠摯且滿含期待:“蘇老師,不瞞您說,我確有此意。我之前仔細研讀過七九年古籍出版社的《楚辭集注》,現(xiàn)在特別想看看宋刻本,想知道它和之前那本到底有什么差異。宋刻本歷史更為悠久,距朱熹的時代更近,其珍貴程度不言而喻。不過,我也清楚這是海內(nèi)孤本,極為難得,如果您有什么顧慮或不便之處,盡可直言,我完全能夠理解?!?p>  我低下頭思索片刻,才緩緩開口,語調(diào)平緩而慎重:“確實,宋刻本一向以精美、稀有及珍貴而聞名于世,你或許也聽過‘一葉宋版一兩金’的說法。尤其這本《楚辭集注》為海內(nèi)孤本,竹吟居向來將其妥善珍藏,從不外借,也極少示于旁人……”

  正說著,我忽然感到婉清在背后使勁掐了我一把,那勁道,好像要把我的肉生生揪下來一般。我強忍著疼痛,面不改色地繼續(xù)說道:“但既然你如此熱切期盼,那每晚六點到八點,你可以來竹吟居書房研讀此書。那時正好是我與婉清日常讀書之際,你前來也不會有所叨擾?!?p>  海天的臉上瞬間綻放出一抹難以抑制的狂喜:“謝謝蘇老師。那我今天晚上就去拜訪可以嗎?”

  “今天?”我眉峰微蹙,眼神里寫滿了驚訝與關心,“海天,你可知道,離期中考試不到一周了,你真不打算好好準備一下?”

  “考試已經(jīng)準備得差不多了,”海天笑著解釋道,“我本來也沒有臨陣磨槍的習慣。大一的課程不多,又都是些基礎學科,我心里還是有些把握的。祖父生前對古籍研究極為癡迷,我自幼受他影響,對這宋刻本《楚辭集注》有著難以抑制的好奇與向往。對于我來說,還是研讀這珍貴的孤本要緊?!?p>  “那……好吧!”我點了點頭,心中不禁泛起一絲隱憂。這孩子,怕是還未深切領略到北大考試的嚴苛程度。與寬松自由的學習環(huán)境截然不同,北大的考試,其嚴格程度近乎苛責??碱}不但難度頗高,且極為靈活多變,如果對知識沒有深入透徹的理解和掌握,僅靠死記硬背,怕是連試卷半數(shù)的題目都難以應對。尤其大一上學期的期中考試,為了給在北大寬松自由的氛圍中漸漸迷失方向的新生們一個下馬威,題目出得道道刁鉆古怪,即便是基礎學科,想要及格也不容易。不過瞧海天的天賦與平日的勤勉勁頭,過關應無大礙,只是若想斬獲高分,恐怕還頗具難度。但我也未再多加勸阻,畢竟,許多道路終究得由年輕人自己摸索著走,哪怕其間會遭遇挫折,也算是成長中的寶貴經(jīng)歷。

  “不過,海天,”我清了清嗓子,鄭重其事地說道,“竹吟居自有它特定的規(guī)矩。通常而言,這里是不接納學生的,你呢,算是破格。但要是來做客,就得遵循我們的‘三不準’:不準遲到,這是最基本的守時要求;不準吸煙,要維護室內(nèi)的清新環(huán)境;不準送禮,這一條尤為關鍵,是堅決不能觸碰的底線。只要觸犯一次,那可就對不住了,今后就只能謝絕你的到訪了!”

  “沒問題!”海天滿口答應,“我上午第一節(jié)還有課,得抓緊去吃飯了。您放心,晚上六點我會準時出現(xiàn)在竹吟居,絕不爽約?!?p>  “別聽你蘇老師的,哪有那么些個窮講究?”婉清白了我一眼,帶著些許嗔怪,轉而笑容滿面地沖海天說道,“海天,你啥時候來都行,早點兒晚點兒都不打緊。除了送禮這事兒絕對不行,其他那些個規(guī)矩,就當它們是耳旁風,吹過就散了,在竹吟居咋舒坦就咋呆著,只要你來,我跟你蘇老師就打心眼兒里高興?!?p>  海天一下子就笑起來:“多謝師母厚愛。入鄉(xiāng)隨俗,竹吟居的規(guī)矩怎么能因我而破壞呢?好了,不多說了,我得走了,晚上見!您和老師回去時留意點,風大,別著涼了。”說完,他微微鞠了個躬,轉身大踏步地離開了。

  婉清緊緊盯著海天高大的背影,直至他徹底沒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接著,她輕輕拍了拍胸口,長舒一口氣:“哎呀媽呀,可算成啦!你是不知道哇,剛聽你文縐縐地叨咕那一套,可把我嚇得不輕。就怕你犯迷糊,因為什么破孤本,腦子一熱乎,直接把人家給拒了,咱這好些天的忙活不就打水漂了嘛!還好你還算機靈,腦子沒被驢踢了?!?p>  我嘿嘿一笑:“我哪能放過這大好機會呀,要是真把他拒之門外,你還不得扒了我的皮?在你心里啊,一百本海內(nèi)孤本都比不上一個海天?!?p>  “那可不!”婉清嗔怪地白了我一眼,“他要是能成為咱倆的……哼,別說看那孤本,就是把它給撕了扯了都沒事兒。不過老頭子,你為啥非得讓他六點來呀?五點咋就不行?干脆就讓他在咱家吃晚飯,我給他弄點順口的,不比在食堂吃強多了?”

  我的臉色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太過熱情會給海天壓力,把他從咱身邊推走。我讓他在咱們讀書的時間來,還特意叮囑他遵守竹吟居的規(guī)矩,就是想讓他以平常心來拜訪,這樣他才不會有負擔,以后也能常來常往。我可警告你,今天海天來了,你可別太熱情了,連水果都別端上來。咱們盡量別打擾他,讓他安安靜靜在書房看書就好?!?p>  婉清面露難色:“連水果都不能端?那用什么拴住他的心?等他看完你那本《楚辭集注》,是不是又不來咱們這兒了?”

  “書??!”我自信滿滿地說道,“海天嗜書如命,我那一屋子書就夠吸引他的了。對了,還有咱竹吟居的茶,我就不信他不動心!”

  婉清歪著頭思忖片刻,旋即連連點頭:“老頭子,你這話在理。海天那孩子,可不是靠區(qū)區(qū)一盤水果、一頓飯就能籠絡住的,得用你們文人墨客鐘情的那些玩意兒。書倒也罷了,可咱竹吟居的茶,那可是獨一份兒,出了這地兒,他上哪兒找去?走,咱趕緊回竹吟居拾掇拾掇,再挑上幾樣家中的頂級好茶,免得臨時慌了手腳,在海天面前失了體面?!?p>  “瞧你慌的,至于嗎?”我不禁啞然失笑,“咱家每天被你拾掇得夠利落的了,還有那茶,哪一樣不是極品?還用得著挑?海天沒來你都手忙腳亂的,這要登門拜訪,你不得亂了陣腳?”

  “你這老頭子,懂什么!”婉清嗔怪地瞪了我一眼,“我這是重視,哪像你,表面上裝得風輕云淡,心里頭啊,指不定比我還在意呢!”言罷,婉清便腳步匆匆地往家趕去。

  我微微昂首,無奈地搖了搖頭,旋即不緊不慢地踱步跟上。金風颯颯,秋日的暖陽傾灑在身上,雖有涼意拂面,但我的心間卻盈滿了融融暖意,仿佛有一股溫熱的細流在心田緩緩淌過,為這略帶蕭瑟的秋日添了幾分溫情。

  晚上六點,海天果然準時扣響了竹吟居的門。早就守在門口的婉清不等他敲第二遍,立刻把門打開。得益于我這一整天的苦口婆心,她好歹克制住了內(nèi)心洶涌澎湃的熱情,簡單寒暄幾句后,便任由我引領海天前往書房。海天確實如我所料,未攜任何禮物,僅帶著一支鋼筆與一本厚厚的筆記本。踏入小院,他便被眼前的景致吸引,目光徐徐掃過那小巧的涼亭、七間散發(fā)著古樸韻味的房屋,以及正房前那兩棵風姿綽約的西府海棠,眼里滿是欣賞與好奇,卻只是默默將一切盡收眼底,未發(fā)一言,亦不過多停留,安靜而乖巧地隨著我步入書房。

  進入書房,海天的目光瞬間被林立的書架牢牢鎖定。書架從地面高聳至天花板,書籍層層疊放,緊密無間,宛如一片由書構筑的浩瀚森林,人置身其中,頓覺自身渺小如微塵。與偶爾前來的學生不同,他沒有懵懂好奇地四處張望,而是帶著行家的敏銳與篤定,精準地將目光落在那些珍稀版本和極具學術價值的古籍上,眼神由最初的驚嘆轉為深深的敬畏與熾熱的欣喜,腳步也不自覺地放輕,似乎生怕驚擾這片知識的圣地。

  我心中暗自贊嘆,這孩子定是見過大世面!他家藏書想必極為豐富,尋常書籍難以吸引他的目光。“海天,感覺如何?”我輕聲試探,“可有你心儀的典籍?”

  “嗯!”海天輕點下頭,“祖父藏書雖多,但論數(shù)量與珍貴程度,仍不及此處。不過,我家中也有幾部祖上傳下的善本孤本,祖父最珍視的便是那本《梅花百詠》。”

  “什么?你家竟有《梅花百詠》?”我不禁失聲驚呼,“可是元刻本?”

  “正是?!焙L焐裆届o,語氣卻難掩一絲自豪。

  我深吸一口氣,緩緩說道:“海天,你可知此書的價值?它傳本極少,清乾隆修《四庫全書》未收錄,錢大昕《補元史藝文志》、倪燦與盧文弨《補遼金元藝文志》、金門詔《補三史藝文志》均未著錄。時至今日,知曉其內(nèi)容之人也是寥寥無幾,更別說目睹古籍真容了。我一生研讀古籍,卻也對其內(nèi)容一無所知。而元刻本更是稀世罕見,你家若藏有此書,極有可能是孤本了?!?p>  海天點點頭,然后平靜地娓娓道來:“蘇老師所言極是。聽祖父講,這本書是他在民國初年,于海寧的一個舊書攤偶然碰到才買下的。當時賣書的大概是某個落魄家族的子弟,家道中落,生活難以為繼,無奈之下只能將家中珍藏變賣以解燃眉之急。祖父看到這書的時候,就覺得紙張墨色精美雅致,排版疏朗,字體秀麗有力,憑他的經(jīng)驗,斷定這肯定是元刻本里的精品,于是毫不猶豫出重金買下。后來又仔細研究了書上的版式風格、題跋印章,最終確定就是元刻本的《梅花百詠》。蘇老師要是想看,等我放假回家給您帶來便是。要是您想了解書里的內(nèi)容,我在閑時給您慢慢默寫出來即可?!?p>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內(nèi)心受到極大的沖擊,震撼之情難以言表。那《梅花百詠》元刻本,乃是古籍中的稀世珍寶,多少學者夢寐以求卻難覓蹤跡,而海天竟能如此輕描淡寫地說放假便可帶來,仿佛這絕世孤本不過是尋常讀物。這一份底氣與淡然,已經(jīng)超乎了我的想象。更令我驚愕的是,他竟稱可將書中內(nèi)容閑時默寫出來。這意味著他對那本書早已爛熟于心,能精準無誤地復刻。想那古籍大都文字浩繁,晦澀難懂之處甚多,他卻能做到如此境地,其用心之專、研讀之深,該是何等驚人?“海天,”我忍不住發(fā)問,激動之下竟有些詞不達意,“你……真能帶來?你父親會同意嗎?”

  “蘇老師,您大可放心,我了解我父親,他一定會同意的?!焙L焐裆g滿是自信與篤定,“而且我家孤本善本也有一些,自我幼年起,便在祖父的悉心教導下,深諳閱讀與保護古籍之道。攜帶途中,我定會慎之又慎,絕不會出現(xiàn)一點閃失的。”

  我眼眶不禁微微發(fā)熱,內(nèi)心被一股暖流所包裹。海天的堅定與擔當,還有他對文化傳承的尊重與守護,如同一束光照進心底,讓我深深感動于這份赤誠與真摯。我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默默把他引到書房一隅,那里有一張寬大古樸的書桌和兩把椅子。書桌上方,懸垂著一盞古銅色的吊燈,其燈罩呈穹頂狀,燈光自燈罩內(nèi)傾瀉而出,那是一種柔和而靜謐的暖黃色光線,靜靜灑落在書桌上,暈染出一方安寧的小天地。

  我轉身走向書房角落那個古樸的梨木柜櫥,從其中隱秘的暗格內(nèi)取出一個精致的檀木方盒。盒身紋路若山水畫卷,細膩而流暢,邊角處鑲嵌著幾縷銀線,于低調(diào)中彰顯著不凡。我輕輕掏出一把黃銅鑰匙,緩緩插入盒鎖。隨著“咔噠”一聲輕響,盒蓋開啟。只見那本珍貴的宋刻本《楚辭集注》靜臥其中,書頁微微泛黃,卻散發(fā)著古樸的墨香。我戴上一副質地輕柔的鹿皮手套,然后鄭重地從盒中捧出那宋刻本《楚辭集注》,緩緩走向書桌。書桌上已經(jīng)被我鋪上一層厚實的錦緞墊子,這墊子是我特意為翻閱古籍所制,其質地柔軟,能防止桌面的細微磨損對古籍造成傷害。我輕輕捧起古籍,將其放置在錦緞墊子上,小心地翻開扉頁。然后,我轉頭看向海天,示意他可以開始過來閱讀了。

  海天走過來,先仔細地端詳了一下古籍的裝幀與版式,隨后也從自己的衣袋里取出一副手套。那手套的材質似是某種特殊的絲綢,不僅與手部緊密貼合,且極為靈敏。他小心地戴上手套,然后坐在椅子上,輕輕將雙手放在書頁兩側,以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書頁邊緣,力度恰到好處,既能順利翻頁,又不會對紙張造成任何損傷。他緩緩翻開一頁,目光隨即落在文字上,如虔誠的朝圣者凝視著圣物一般,呼吸平穩(wěn)而輕柔,仿佛生怕自己的氣息會驚擾到這些古老的文字。我暗暗點頭,這是個閱讀古籍的行家,我大可放心了。于是,我悄然行至書桌另一側,捧起一本典籍,亦專心研讀起來。

  時間如涓涓細流,悄然無聲地逝去,我與海天皆深深沉溺于文字匯聚而成的浩瀚海洋中。我于閱讀間隙,偶爾會抬眸凝視海天片刻,只見他全神貫注于書中,對我的目光毫無覺察。我發(fā)現(xiàn),他翻頁之際,動作雖然緩慢慎重,然而閱讀速度卻并不遲緩,竟與現(xiàn)代文閱讀的速率相差無幾,好像書中那密密麻麻的繁體字、眾多生僻的漢字以及晦澀難懂的詞語,都沒有對他的閱讀構成絲毫阻礙。其間,他不時取出那本厚重的本子,用以記錄些什么。書寫之時,他極為細心地將本子平穩(wěn)置于腿上,以防不慎觸碰到珍貴的古籍。我冷眼旁觀,悄然瞥了幾眼后,不禁大為驚詫,原來他所記錄的,竟是宋刻本《楚辭集注》與 1979年古籍出版社發(fā)行的《楚辭集注》二者之間的差異之處。他甚至還極為細致地標注出兩個版本的章節(jié)和語句順序,并在存有不同的地方,皆添上了醒目的標識??闪钊艘苫蟮氖?,他手中并沒有有 1979年的那本出版物以供參照?。?p>  “海天,”我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疑惑與關切,輕聲問道,“是否需要我為你找來一本 1979年古籍出版社的版本,以便你對照閱讀呢?”

  海天抬起頭來,仿佛剛從千年書韻的意境中走出來?!爸x謝蘇老師,不用了。”他溫和地搖了搖頭,“書桌上的物品過多,對古籍的妥善保護恐有不利,待我真遇到拿不準的時候,再來勞煩您吧?!闭f完,他便再度低下頭去,又埋頭于古籍之中。

  我不由得又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滿是震撼與狐疑。聽他話語之意,竟好像已將那 1979年出版的版本內(nèi)容全然銘記于心,仿佛那整本古籍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之中。這怎么可能呢?如此浩繁復雜的內(nèi)容,他卻能這般云淡風輕地隨口道出,就好像這對于他而言,不過是如呼吸般的尋常之事,這著實令人難以置信,我對他的好奇愈發(fā)濃烈起來,不禁又瞥了一眼他的本子。沒錯,就我看到的內(nèi)容而言,的確是兩個版本之間的差異之處,他的記錄和標注都準確無誤。此外,我還留意到,他居然使用繁體字記錄,且書寫速度相較簡體字竟毫不遜色,仿佛自幼便習慣了繁體字的運用一般。我深知,北大的古漢語與古文學課程,課本皆以繁體字編排,還包含眾多生僻字,初涉此領域的學生往往有“讀天書”之感,尤其是先秦文章,僅是查字典便需耗費大量時間與精力,能夠順暢讀完文獻的學生少之又少。然而海天卻能在繁體字與簡體字之間游刃有余地轉換,讀寫生僻字如同對待常用字一般輕松,其閱讀水準,與我們這些長期浸淫于古文字的專家學者相比,也毫不遜色。這哪里像是一位剛剛踏入大學校門的“新生”啊!

  書房的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了,婉清端著三杯茶款款而入。“海天啊,你都看了老長時間書啦,快歇歇眼睛,嘗嘗咱竹吟居的茶。”說著,她把茶輕輕放到書桌旁的一張小圓桌上,然后在圓桌旁的一把藤椅上坐下。

  我也緩緩起身,微笑著對海天說道:“今天就讀到這里吧,想讀的話明天再來。來,陪我和你師母喝杯茶,咱們仨聊聊天?!?p>  海天順從地站起身來,小心地合上古籍。待我把古籍捧回原處,裝入木盒之中,并細心鎖好,放回暗格里后,他才摘下手套,放到衣袋里,然后和我一起走到圓桌旁,在另外兩把椅子上落座。

  我端起茶杯仔細端詳,喲,居然是西湖龍井!而且瞧這品相,無疑是極為上乘的珍品。茶葉在水中徐徐舒展,芽葉勻整,湯色嫩綠明亮,恰似春日里的一汪碧潭,澄澈誘人。茶香裊裊升騰,清新雅致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呵!婉清可真是費了心思,不但將家中珍藏多年、素有“茶中翡翠”美譽的獅峰龍井取出招待,連茶具都精心挑選。那仿羊脂玉的白瓷茶杯,質地細膩溫潤,觸手生溫,杯壁薄如蟬翼,近乎透明。杯身上精心繪制的翠色竹紋,與杯中碧茶相互映襯,更顯高雅精致,足見其用心之至。我不禁感嘆,這個婉清啊,為了招待海天,可真是下了大功夫了。

  海天沒有急著端茶,而是凝神品味著空氣中絲絲縷縷的茶香?!坝亩坏?,有豆香與嫩竹的馨氣,這是西湖龍井??!”他輕聲感嘆著。見我已將茶送至唇邊,他才從容端起茶杯,先是專注凝視那澄澈的茶湯,隨后輕啟雙唇,緩緩送至嘴邊,輕輕抿了一口,微微閉目,似乎在細細品味茶湯的滋味。片刻后,他深邃的眼眸中閃過一抹亮色:“沒錯,西湖畔的柔風細雨皆融入這淺淺一盞之中,是我們江南的味道。”

  我不禁對眼前這個青年刮目相看:“海天,沒想到你品茶也是個行家??!”

  “哪里哪里!”海天連忙謙遜地搖了搖頭,“我也就能品出龍井一種茶罷了。祖父極愛品茶,尤喜龍井,受他熏陶,這獅峰龍井我也喝得多了,不過今天卻感覺味道略有不同,仿若蘊含著一種別樣的甘洌,與清新的豆香完美融合,使那馥郁的甘甜經(jīng)久不散。這是我以前從沒品過的滋味?!?p>  我不禁豎起了大拇指:“高啊,海天!你品到的,正是我這竹吟居的獨特韻味。其實竹吟居的茶韻,大半要歸功于院子里的那口老井。沒有人知道那口老井存在了多久,祖父購置這個院子的時候,它就在這里了。老井深幽,井壁爬滿歲月的青苔,井水卻清澈如鏡,不含絲毫雜質,仿若天賜的靈液。其水溫常年恒定,無論酷暑嚴寒,觸手皆是一片清涼宜人。這井水有一股獨特的甘冽,輕抿一口,那股清甜便在口腔中散開,直沁心脾,卻又毫無甜膩之感,仿若山風拂過味蕾。用來烹茶時,它能最大程度地激發(fā)茶葉的香氣與韻味。竹吟居泡茶,從來不講究那些繁冗的茶道,就是把茶葉往茶杯里一放,再用這燒開的井水一沖一泡。也怪了,無論哪一種茶,經(jīng)它這么一浸潤,生命仿佛立刻蘇醒過來,茶香更為醇厚,每一道茶湯也都變得更加飽滿濃郁。我的祖父和父親都因為這口井而愛上了品茶。尤其是父親,哪怕是經(jīng)濟最困難的那三年,他寧可忍饑挨餓,每天也不能斷了品茶。說實話,那時也買不到什么好茶,但即使是廉價的茶葉,經(jīng)此水沖泡后也會脫胎換骨。咱們北大的老教授們都開玩笑地說:‘即便是咱老BJ的大碗茶,入了竹吟居,亦能化為上品啊?!?p>  海天靜靜地聽完了我的這番話,微微垂下了頭,仿佛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他緩緩抬起頭來,目光中透著一絲明悟:“蘇老師,您這番話說得太好了。我想,您竹吟居的井水對茶而言,就如同品德與學識之于人。這口老井的水,雖平凡無奇卻有著神奇的魔力,能讓廉價的茶葉在浸潤中脫胎換骨,恰似人在良好品德的熏陶與知識書籍的研讀中浸潤,汲取力量。人不論出身是否平凡,只要讓自己在品德修養(yǎng)的‘清泉’里長久潤澤,于知識的浩瀚海洋中持續(xù)浸泡,便能像茶葉浸于井水那般,于其間尋得自我,沖破自身局限,散發(fā)獨特魅力與價值,在歲月流轉里,釀就如香茗般醇厚悠長的人生況味與深沉內(nèi)涵。您說對嗎?”

  我不禁被海天話語中的深刻哲理而折服。這孩子,仿佛有著能洞穿表象的目光,于生活的瑣碎細微之處,在那些常被他人視而不見、匆匆略過的平凡事中物,發(fā)現(xiàn)隱匿的奧秘與美好,又擁有一顆能與萬物共鳴的心弦,無論是自然的輕吟淺唱,還是人間的煙火氣息,都能觸動他內(nèi)心深處的柔軟,進而感悟出深刻的哲理與真摯的情感。

  “海天啊,你能有此體悟,這茶當真沒白品?!蔽也唤畤@道,“多少人在這竹吟居喝過茶,卻很少有人像你這般,在品第一口茶時,就將竹吟居茶的韻味與深意品透。這敏銳的感知與深邃的思考,實在難得?!?p>  “不過,海天,”我微微一頓,旋即話鋒一轉,道出那個整晚在我心頭盤桓、苦苦思索卻始終未解的疑惑,“你這超乎常人的記憶力究竟是如何練就的?聽你所言,仿佛那 1979年出版的整部《楚辭集注》都深深烙印在你腦海之中,甚至連家中所傳的《梅花百詠》都能不差分毫地默寫出來。平常與你交談之際,各類經(jīng)典你也總能信手拈來,如數(shù)家珍。我實在好奇,你這肚子里到底裝了多少本書、多少篇文章?。俊?p>  海天平靜地笑了笑,誠懇地說:“蘇老師,其實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就能記住這么多書和文章,好像只要我認真讀過一遍的書,就能在腦子里留下深刻印象。要是再仔細研讀兩三遍,每一句話就像在腦子里扎了根一樣,永遠都不會忘。您或許難以想象,我竟然還能憑著這份獨特的記憶力,在倉促間完成近乎不可能之事。記得有一次,小學升旗儀式的時候,本來負責升旗講話的同學生病沒來,巧的是那天還有上級領導來檢查,校長沒辦法,就把這個任務交給了我。當時距離講話就只有五分鐘了,我趕緊把那篇一千多字的講話稿用心看上一眼,神奇的是,那一頁一頁的文章像拍照似的,一一在我腦海中成像,連標點符號都清晰可辨。我上臺后就照著腦子里的‘照片’去讀,沒想到還真順利完成了任務。不過,這種依靠瞬間強記完成的內(nèi)容,終究只是曇花一現(xiàn),短短數(shù)日之后,那些內(nèi)容便會煙消云散。只有那些真正用心去研讀和思考的東西,才會如同一棵棵參天大樹,在我頭腦和心靈中深深扎根,茁壯生長,無論如何都忘不掉了。就如您之前提到的《楚辭集注》和《梅花百詠》,以及我家中諸多的藏書,自我幼年起就反復閱讀,都不知讀了多少遍了,自然也就牢牢記在心里了?!?p>  天哪!世間竟有如此神奇的記憶,我著實前所未聞。后來,一位北醫(yī)的心理學醫(yī)生告訴我,這般奇妙的記憶確實存在,其學名為“拍照記憶”。據(jù)說人類在幼年時期大多具備這種潛能,然而隨著年齡增長,擁有此能力者便寥寥無幾,甚至被普遍視作一種“超能力”。萬沒想到,海天竟擁有這種“超能力”。那個心理醫(yī)生由此還對海天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幾次三番要帶著海天去測測智商,甚至篤定海天的智商一定和牛頓愛因斯坦不相上下,沒想到卻被海天以“智商只是起點,努力決定上限”的理由婉拒,那位醫(yī)生為此還悵然若失了許久。不過,他們二人后來竟成了忘年交,海天還從他那里汲取了諸多心理學知識。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當時對這一切一無所知的我,實在難以想象,坐在我對面的這位小伙子,究竟還隱匿著多少我尚未察覺的驚人天賦與潛能,仿佛他是一座神秘的寶藏,而我才剛剛觸及到其冰山一角。

  “那么,你對繁體字運用自如,對生僻字極為熟悉,就是幼時打下的功底了?”我又好奇地追問道。

  “不錯,”海天神色平靜地回應著,“我是由祖父一手帶大的。打從識字那天起,便是繁體字與簡體字一同學習。那些生僻字,因祖父知曉其義,隨口道來,所以對我來說,就像平常的常用字一樣熟悉。其實在我眼里,筆畫多的字反而比筆畫少的字好認,就如同五官分明的人比面容寡淡的更易識別。我不敢說認識所有生僻字,不過自初中起,翻閱古籍時,倒真沒再碰到過不認識的字了?!?p>  我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直視著海天,目光中滿是驚嘆與贊許:“海天啊,你知道嗎?你簡直就是為了研究古代文學而生的。仿佛你的每一個特質都與古代文學研究的需求高度契合。你對古籍的敏銳洞察力、超強的記憶力、對繁體字和生僻字的熟稔掌握,無一不是研究古代文學的絕佳助力。我敢斷言,要是把古代文學作為你研究發(fā)展的方向,你將來必定會在此領域成為一代大家,為古代文學的傳承與發(fā)展開辟新的天地?!?p>  說來也怪,本來是一番肺腑之言,可話一出口,我竟莫名地緊張起來,心臟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那種感覺就像戀愛時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向心儀之人表白,滿心忐忑地等待著對方的“審判”一般。我努力維持著表面的鎮(zhèn)定,悄悄深呼吸,試圖平緩加速的心跳,可藏在桌面下的手指,卻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身旁婉清也瞬間坐直了身體,雙手不自覺地揪著衣角,眼神中滿是緊張與期待,目光在我和海天之間游移不定,仿佛她也置身于這場至關重要的“審判”之中。

  海天倒是神色如常。他慢慢品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凝神片刻后,才平靜地說道:“蘇老師所言極是。咱們系研究古代文學的李教授也有類似看法。有一回我在圖書館查閱古籍,他就坐在我身邊。大概是我翻書速度比較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便與我交談起來。這一談竟一發(fā)不可收拾,他興致盎然地把我拉到圖書館外的大草坪上,與我暢聊了整整一個下午。我發(fā)現(xiàn)他特別篤信背書,認為古代私塾先生讓學生背書的傳統(tǒng)方法,既然能孕育眾多賢才,必然有其可取之處。見我對諸多古籍爛熟于心,他便固執(zhí)地認定我是背書造就的典范,還斷言我祖父一定是深知背書的益處,才以此法教導我,讓我對古代文學有如此深厚的理解。其實,祖父從未強制我背誦任何典籍文章,我今日的成果,都是受祖父與家庭文化氛圍熏陶,耳濡目染所致??扇螒{我百般解釋,他卻依然固執(zhí)己見。后來他更是直接勸我:‘你天賦異稟,天生就是研究古代文學的料,不如拜入我門下,做我的學生,我定會悉心培育。咱倆攜手,將背書之理傳承發(fā)揚,日后你必能在這一領域功成名就?!?p>  “這老家伙,莫非想挖墻腳不成?”婉清拍案而起,臉氣得通紅,“就憑他,一肚子酸腐之氣,還想……”

  我連忙站起身,按住婉清的肩膀,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她這才憤憤不平地坐下,還余怒未消地叨咕了一句:“哼!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差點被婉清這有些不倫不類卻頗為傳神的比喻逗樂了,連忙輕輕拍了拍婉清的肩膀以示安慰,而后轉向一旁的海天。他臉上帶著些許驚詫,卻也似乎在努力憋住笑意。我輕輕搖了搖頭,緩緩開口道:“你師母這話有點過了。老李他呀,祖上傳下的進士門楣,使得他對背書推崇備至,近乎癡迷,整日里都跟學生念叨背書的各種好處??扇缃襁@社會風氣浮躁,哪有幾個學生能安下心,去逐本誦讀那些晦澀難懂的典籍?就這么著,他教了幾十年書,愣是沒一個學生,哪怕是他親手帶出來的學生,肯去踐行他那背書之法,這事兒讓他心里一直不是滋味兒。如今碰到你,那還不得跟尋著稀世珍寶似的?其實他那法子也并非毫無可取之處,只是在運用上太過刻板僵化了。海天吶,就憑你那超乎常人的記憶力,你不妨試試這背書的法子。不過別只盯著古籍,近現(xiàn)代的、當代的,不管是國內(nèi)還是國外的,只要是你覺得堪稱經(jīng)典、對你有幫助的作品,都可以用你那獨特的沉浸式記憶法,把它們深深烙印在腦海里。如此一來,你的思想與靈魂便能如同茶葉浸潤于水中一般,在這浩如煙海的經(jīng)典著作里,持續(xù)吸納其中的精華韻味與深厚滋養(yǎng),逐漸沉淀出猶如頂級茶湯那般醇厚悠長的智慧與深邃悠遠的思想境界。咱北大圖書館藏書豐富,不過有些書本科生是借不了的。你要是相中了哪本,只管來找我,我給你批條子。如果批條子不頂用,你就把書名告訴我,我親自出面跑一趟。只要是能外借的書目,就沒有我弄不出來的。當然了,有些珍貴典籍是不外借的,你要是想看,我就帶你過去,說你是我的助手,他們也不會為難你。如此一來,圖書館里文史類的書籍,就沒有你看不著的了。還有我書房里的書,只要不是善本孤本,你喜歡哪本都可以直接借走,要是善本孤本,你就挑個時間過來讀,提前跟我們說一聲就行,哪天都可以。要是你對其他教授珍藏的書籍感興趣,我也能給你牽線搭橋,就憑我這張老臉,大概率也能滿足你的愿望。”

  海天臉上的詫異和笑意逐漸被一種深深的感動取代?!爸x謝蘇老師!那我明天再來,今天就先回宿舍了?!彼呎f邊站了起來,把臉轉向婉清,聲音很低,卻字字誠懇:“師母放心,倘若我選擇古代文學為專業(yè)發(fā)展方向,只能投入蘇老師門下,絕對不會師從他人?!?p>  婉清立刻笑逐顏開,我也悄然松了一口氣。我們二人一起把海天送至門口,瞧著他的身形漸漸沒入那夜色籠罩下竹影搖曳的竹林深處。關上院門后,婉清方才回過味兒來:“老頭子,不對?。『L煺f‘倘若’他選擇古代文學專業(yè)為發(fā)展方向,才一定拜你為師,那是不是說,他也沒準兒不選古代文學當專業(yè)???”

  “你才弄明白??!”我走過來攬住婉清的肩膀,“事關自身的前途與發(fā)展,海天才不會在入學兩個多月就倉促決定呢!如今萬里長征只走完了一半兒,路漫漫其修遠兮,咱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婉清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走了一半兒也比別人強。他們還傻乎乎的原地踏步呢!尤其是那個李老頭子,就他那兩下子,還惦記著搶咱們家海天?做夢!現(xiàn)在可好,干脆無路可走了吧!”

  聽到“咱們家海天”這幾個字,我心中猛地一動,一種難以名狀的溫馨和酸澀涌上心頭。再看婉清,一臉的稀松平常,似乎根本沒發(fā)現(xiàn)自己用了這樣一個親密的稱呼。我悄然嘆了口氣,攬著婉清向臥室走去。

  接下來的幾天,海天依然是每晚六點準時扣響竹吟居的大門。閱讀一個半小時后,婉清亦準時端來三杯清茶,我們?nèi)齻€人就圍坐于小圓桌前品茗暢聊。婉清大概是把家里的茶和茶具都研究了個遍,每天端上來的茶和茶具都不重樣,而且搭配得恰到好處。海天的確如他所言,只能品出西湖龍井這一種茶。但其他的茶,他也能品出其獨特韻味,并一語道出其精髓,仿佛能讀懂每一片茶葉背后的故事和心思。一次當我把自己的這種感覺告訴他時,他竟虔誠地說:“每一種茶都有自己的靈魂,讀懂了靈魂,才是真正品透了這杯茶?!?p>  一句話猶如一顆石子投進我的心湖中,泛起層層漣漪。我終于體會出海天品茗與他人的不同之處了。太多人或牛飲解渴,或附庸風雅,卻從未真正用心去聆聽茶葉的低語、去感受它們的精神世界。而海天卻能以如此純粹之心與茶對話,能在這小小的一杯茶中發(fā)現(xiàn)一個宏大而深邃的靈魂天地。這是一種怎樣的敏銳與寧靜,能讓他超脫于世俗的淺薄認知,直抵事物的核心與真諦!

  期中考試的前一個晚上,海天終于看完了整本宋刻本《楚辭集注》。合上書的一剎那,他長長地松了一口氣,欣喜與暢快在眉眼間暈染開來。此前在字里行間探索時的那股子熱忱勁兒,此刻都化作了唇角微微上揚的弧度。我深深了解,那是一位真正求知者得償所愿的喜悅與滿足。當婉清端上茶后,他第一次以一種放松的姿態(tài)靠在藤椅上,仿佛在這寧謐的夜晚終于與千年的古韻相擁,身心盡浸于滿溢的愉悅與心靈的安適之中。

  “蘇老師,”他突然問道,“竹吟居匾額上的題字,可是出自一山先生的手筆?”

  “哦?”我眉梢輕挑,帶著一絲意外與贊許應道,“你居然看出來了?!?p>  他笑了起來,笑容中帶著幾分快意,像是心中的推測得到了印證:“一山先生乃浙江三門縣海游人,和我家同宗同源。他比我祖父年長二十三歲,曾和祖父一道參加甲辰恩科的科舉考試。祖父落第,他卻幸運地高中了。之后祖父與他往來頻繁,我父親的名字還是他給取的呢。聽祖父說,一山先生的詩才相當出眾,文采也是極好的,而且對草書極為喜愛,他的執(zhí)筆方式很獨特,五指并用,運腕猶如撥鐙,所作皆為純草,絕無行草混雜,卻筆筆精妙,無一字不可辨識。我家里就收藏著他的好幾幅墨寶。我第一次到竹吟居的時候,就感覺匾額上的題字好像在哪里見過,那筆勢虛實結合、氣韻雍容大氣,極似一山先生的風格,只是落款題跋模糊不清,所以當時沒敢冒昧詢問。”

  我忽然想起與海天初遇的那個陰雨天,海天送我回竹吟居,他瞧見匾額時,眉宇間似有輕微波動,大概那時便瞧出了端倪。“沒錯,匾額上‘竹吟居’三字,正是一山先生所題。說起來,‘竹吟居’這名字,也是一山先生所取。”我緩緩放下茶杯,陷入往昔的回憶,“一山先生曾任京師大學堂經(jīng)科、文科提調(diào),就如同現(xiàn)今北大文學院教務長,是北大的元老級人物。那時祖父剛買下竹吟居,邀他前來賞玩。和祖父一樣,一山先生一眼就相中了小院獨特的格調(diào)。它不像BJ大多數(shù)宅院是規(guī)整的四合院,沒有倒座、垂花門與影壁,那一帶灰瓦白墻與周遭竹林相互映襯,更多了幾分江南的情致。許因它曾是圓明園的一部分,而圓明園匯聚天下建筑精華,才讓它保有這般獨特的風貌。大約是這份獨有的江南韻味觸動了一山先生的鄉(xiāng)愁,他當即揮毫,為小院題名‘竹吟居’,祖父遂制成匾額懸于此處。如今歲月悠悠,轉眼已過八十余載,匾額本早該更換,可是一則沒有找到適合題字之人,二則心中尚存眷戀不舍之念,所以遷延至今。”

  海天沉思片刻,徐徐說道:“蘇老師,依我之見,這匾額還是盡早換了好。一方面,一山先生留下的遺物本就不多,這塊匾額越發(fā)珍貴,如今掛在門外,風吹雨打,恐怕?lián)p壞會更為嚴重,理應妥善收藏。另一方面,這匾額是用草書題寫的,可竹吟居外翠竹環(huán)繞,竹影搖曳,安靜祥和,灰瓦白墻之間滿是江南的婉約韻味。我認為隸書古樸厚重、典雅大方,和這清幽的環(huán)境更配。要是換成隸書重新題寫,恰似雅士著素裳,于寧靜中彰顯文韻悠長。而且還可于匾額兩側配以楹聯(lián),匾額與楹聯(lián)相得益彰,更能增添竹吟居的雅致情調(diào)和文化底蘊。”

  我心中暗自贊同,輕輕點頭說道:“你所言頗有幾分道理,只是這題匾之人,著實難尋……”言至此處,心中驀地一動,抬眼望向海天,“海天,你莫不是在書法上也下過一番功夫?聽你方才所言,好似對書法頗有研究呢?!?p>  海天忙擺了擺手:“說研究太過了,不過確實是費了不少心力。祖父在姑蘇城素有幾分名氣,人稱‘詩書畫三絕’。我自小練字,初識便以毛筆入手,楷、行、隸、草、篆各種字體也都學過。祖父平日對我極為寬和,唯獨在書法教導上特別嚴格。他說我天性活潑好動,只有書法能磨煉我,讓我性子沉穩(wěn)些。所以書法上,我雖說不上精湛,但也算有幾分根基?!?p>  身邊的婉清即刻起身,滿臉皆是按捺不住的興奮:“哎呀,那可太好啦!海天,干脆你就給我們提個字兒得了,回頭再編一副對聯(lián),我們過些日子就找人給做好了掛上去,指定比外人寫的強不是?”

  聽到最后一句話,我和海天都怔了一下。海天急忙推辭:“這斷斷不可。我這書法,不過平日閑時練筆,聊以遣興,難登大雅之堂。蘇老師德高望重,竹吟居匾額這般重要之事,當請書法名家題字才是正理?!?p>  婉清把手一擺,不以為然地說:“什么名家不名家的?竹吟居就是咱自己的家!名家再好,也不如自己家人貼心!竹吟居這匾額,我看就你題寫最合適!”

  海天雙頰悄然暈染上一抹窘迫的潮紅,聲音也略顯局促:“師母抬愛了。我哪里算得上家人?只不過是蘇老師的一個學生罷了。承蒙蘇老師垂青,得以聆聽教誨,卻萬萬不敢以家人自居……”

  我趕忙向婉清投去一個頗為嚴厲的眼神。她這才像是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在興奮之中,竟將心底那份隱秘的渴望不經(jīng)意間流露出來,無形中給海天增添了不少壓力。好在她腦子轉得快,急忙巧妙地把話拉了回來,竟讓人絲毫察覺不出破綻:“學生咋啦?學生起碼也算半個自家人嘛!在大學校園里頭,好多時候學生和老師比家人還親呢。就說司徒雷登校長吧,晚年癱在床上,老婆沒了,兒子又不在身旁,還不都是靠他的學生傅涇波照顧了十多年,給他養(yǎng)老送終。我跟你蘇老師沒兒沒女的,你又是他最鐘愛的學生,我們不把你當自家人,還能把誰當成自家人吶?再說了,學生給老師題字的事兒可不少見。歐陽修住的地兒的匾額,還有那個有名的醉翁亭,大半都是他學生蘇軾給題的呢!海天吶,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給我們題的字兒,我們有可能用,也說不定不用。但不管用不用,我們都知道你一定不會多心??梢钦埬切┟襾眍}字,題完了我們哪敢不用啊,就算有不滿意的地方也只能硬著頭皮掛上。這也是我們考慮老長時間也沒請什么名家題字兒的原因。所以我們今兒找你題字兒,那是真心實意沒把你當外人,打心眼里親近??赡憬駜阂遣淮饝烧婢桶盐液湍闾K老師當外人了?!?p>  我不禁在心中暗暗豎起大拇指,婉清這番話圓得堪稱完美,不僅巧妙地化解了先前的尷尬困窘,還不著痕跡地驅散了海天內(nèi)心的局促與重荷,讓他能以較為輕松自在的心境重新考量。海天似乎也悄然松了一口氣,臉色恢復了正常,似乎還帶著點動容。“師母這么說,那學生就獻丑了。”他微微拱手作揖,語氣謙遜有禮,“不知這里可有筆墨紙硯?”

  “有有有!”婉清連聲說道,“你蘇老師平時也愛寫上幾筆,這字兒沒見長進,家伙事兒倒是準備得挺講究?!闭f著她打開了書房的一個柜子,里面湖筆、徽墨、宣紙、端硯一應俱全,且皆是品質上乘。湖筆的筆鋒尖齊圓健,徽墨散發(fā)著淡淡松香,宣紙紋理細膩,端硯質地溫潤。

  海天走上前去,目光在這些文房四寶上一一掠過,最終挑選了一支中號的湖筆,取來一張三尺整張的宣紙。他在那寬大的書桌上,將宣紙輕輕展開,四角用鎮(zhèn)紙壓實,使其平平整整。隨后,他拿起徽墨,在端硯中緩緩研磨,墨錠與硯臺相互摩挲,發(fā)出細微而有節(jié)奏的聲響,不多時,墨香四溢,墨汁濃稠適宜。

  海天凝神片刻,深吸一口氣,提筆懸腕,身姿挺拔而專注。他先以隸書寫下“竹吟居”三個大字,筆鋒游走間,蠶頭燕尾盡顯古樸韻味,每一筆畫都蘊含著力量與勁道,筆畫粗細變化自然,結構嚴謹端莊。寫完大字,他略微停頓,思索片刻后,又揮毫題下一副對聯(lián)——“閑處攜書花下坐,興來得句竹間吟”。這次卻是用行書書寫,流暢灑脫,字與字之間呼應連貫,仿佛一氣呵成,筆墨濃淡相宜,盡顯雅致與才情。最后,他又在落款處寫上“海天敬題”四個字,然后筆鋒一收,緩緩放下毛筆,雙手抱拳,又是一句:“獻丑了?!?p>  我踱步上前,細細端詳海天的字,只看了幾眼,就不禁為之折服。我不敢說自己是書法的行家,卻能看出海天無論是隸書還是行書,其字在遵循書法傳統(tǒng)法度之余,又隱隱蘊含著海天自身的獨特風格。如“竹吟居”三個字,橫畫猶如壯士托梁,豎畫仿若蒼松挺立,撇捺之間盡顯豪邁豁達,筆畫轉折處雖剛硬卻不失圓潤。字體結構寬博質樸,自有一派雄渾氣象,毫無雕琢的匠氣與浮華。而那副行書對聯(lián),既有著行書飄逸靈動的韻致,又在筆畫的起承轉合間流露出朗闊不羈的風骨,每一個字仿佛都被賦予了靈魂,或靈動跳躍,或沉穩(wěn)端莊,觀之令人不禁拍案叫絕。我終于知道了什么叫“字如其人”。海天的字,就是他靈魂的投影啊!

  婉清也在一旁一個勁兒地吸著氣,兩只眼睛都看直了,好一會兒才拍手叫好:“哎呀,海天,這字寫得簡直絕了!你可別嫌師母俗氣,我對書法這玩意兒也不太懂,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就是瞅著這些字,覺得每個字兒都像活了似的,怎么看都看不夠。行了!我拍板兒了,咱竹吟居就掛它了!本來嘛,學生給老師題字,那也是理所應當?shù)氖聝海勻艘矝]啥可議論的。哎,海天啊,等你啥時候有空了,也幫我們給那涼亭和七間屋子好好琢磨琢磨,取個名兒,再編一副對聯(lián),到時候都給掛上,那咱們這竹吟居可就更講究了!”

  “真的,海天,你那吟詩作對兒,也是小時候打下的功底吧?!蔽易哌^去拍拍他的肩膀,“我看你這幅對聯(lián)不僅對仗工整,平仄相諧,韻律優(yōu)美,還特別符合我這竹吟居的特點和主人的情趣,字里行間亦能真切感受到那深厚的功力與超凡的才情,絕非泛泛之輩所能企及!”

  海天微微欠身,謙遜地擺了擺手:“蘇老師過獎了。我自幼受祖父的耳濡目染,吟詩作對不過是些最基礎的文字功夫,只是工整罷了,談不上什么才情。天色已晚,明日還要期中考試,我回去也要養(yǎng)精蓄銳,就不在此打擾了。書房里那本《昭明文選》我先借走,考試過后再來歸還。”

  說罷,他向我們微微鞠了個躬,抱著那本《昭明文選》和那個厚厚的筆記本向門外走去。我和婉清照例把他送到門口。即將分別之際,我突然叫住了他:“海天,我和你父親,究竟誰更年長些?”

  海天微微一怔,臉上閃過一絲躊躇:“我父親是四二年出生,屬馬。蘇老師的意思是……”

  我拉過海天的手,鄭重其事地說:“海天,你師母說得在理。我和你師母相伴多年,無兒無女。與你相處了這么長時間,難得脾氣秉性都相投。你是我最珍視的學生,也算是我們的半個……家人了?!蔽要q豫一下,最終還是沒敢把心底最渴望的那兩個字傾吐出來,“我虛長你父親六歲,如果不嫌棄,以后就叫我一聲‘蘇伯伯’吧。往后這竹吟居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你想來就來,不論何時來,我與你蘇伯母都會滿心歡喜地迎接你?!?p>  說完這番話,我只覺一顆心怦怦直跳,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海天。海天原本平靜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動容,眼神里似有波瀾在輕輕蕩漾。他輕輕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用心咀嚼這突如其來的溫情與接納。片刻,他抬起頭來,臉上帶著質樸且真誠的笑容,那笑容干凈純粹,沒有絲毫的矯揉造作與虛情假意。他的雙目明亮而坦然,直視著我的眼睛,爽快地叫了一聲:“蘇伯伯。”而后,他轉身面向婉清,同樣真誠而親切地喚了一聲:“蘇伯母?!?p>  “哎!哎!好孩子!”婉清接連應道,聲音里帶著難掩的激動。她接過海天懷里的書和本子,隨后緊緊握住海天的另一只手,眼眶微微泛紅,眼中似有晶瑩的淚光在閃爍:“海天啊,你這一聲喊,可把蘇伯母的心都給叫暖了!明天的考試你可別太有壓力,就放松心態(tài)去考,不管考成啥樣都沒關系。那些老師出題可刁啦!就算沒答好也別往心里去。反正還有期末考試呢!再說了,就憑你那本事,我琢磨著及格肯定沒問題,可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別太苛求自己就行?!?p>  海天用力地點著頭:“放心,我記住了!”他雙手微微使力,將我們的手又緊緊握了一下,似在傳遞他內(nèi)心的觸動與感激。隨后,他戀戀不舍地松開手,接過婉清遞過來的書和本子,深深地望了我們一眼,突然暢快地笑起來。那笑容如春日遍灑原野的陽光,燦爛而明媚,毫無保留地宣泄著內(nèi)心的喜悅。他大聲說道:“蘇伯伯,蘇伯母,再見!”言罷,他對著我們用力地揮了揮手,接著轉過身,沿著那條碎石子鋪就的蜿蜒小路輕快地跑了起來,背影仿佛都透著一股自在與灑脫,腳步輕盈,似要將滿心的愉悅都揮灑在這一方天地間,不多時,便消失在小路的盡頭,只留下那一串串輕快的腳步聲在空氣中回蕩。

  我和婉清目送著他的背影離開,然后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幾乎同時長長地松了一口氣。仿佛在這一瞬間,長久以來積壓在心頭的某種情緒終于得到了釋放。婉清的臉上掛著如釋重負的笑,笑容中滿含著欣慰,一雙眼睛格外明亮,亮晶晶的眸子里倒映出我同樣笑容滿面的模樣。我微微仰頭,望向那片浩瀚無垠的夜空??床坏皆铝?,也看不到星星,可我卻覺得那深沉的夜幕仿佛化作了一塊巨大的綢緞,輕柔地覆蓋著這充滿溫情的世界。

  哦,今晚的夜色,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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