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學期拉開了帷幕,我和婉清旋即投身于繁忙的教學工作中。婉清在西語系身負兩門外語的教學重任,我雖本科生教學任務不多,卻要指導研究生和博士生,同時還要兼顧自己的學術課題研究。北大中文系的古代文學研究是塊“金字招牌”,作為全國首批博士學位授予點之一,教學和科研的擔子都很重。我作為古代文學教研室的骨干和權威,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即便已過天命之年,這個學期,忙碌仍將是我們老兩口的主旋律。
可盡管如此,我和婉清依然牽掛著海天。他那雙深邃而明亮的、能裝得下星辰大海的眼睛,還有那在漫天風雨中牢牢護住我的高大身影,已經深深定格在我們的記憶中。所以,每次經過文史樓,我都會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下意識地尋找海天的影子。給大二學生上課時,路過每個教室,我的眼神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里面,試圖捕捉那熟悉的面容。甚至路過三十二號樓時,我也會像被無形的絲線拉扯一般,停下腳步,在那來來往往的學生中找尋,滿心期待著能與海天“不期而遇”。然而,這樣的尋找注定只是徒勞。北大的學生太多了,教室也不固定,課表各式各樣、社團五花八門、講座和活動滿天飛,再加上北大寬松自由的環境,賦予了學子極大的選擇權和自由度。在這里,沒有哪一位老師會因學生逃課而在成績上為難他們,甚至不少老師上課都不點名。學生們可以隨心所欲地選擇去聽任何一個專業、任何一位老師的課,哪怕整個學期都不去聽課,也只需按時交作業、對自己的考試成績負責便好。在如此紛繁復雜、自由散漫的環境中,想要在北大鎖定一個人的行蹤,簡直比大海撈針還要困難。我也曾動過念頭,在晚上十一點熄燈之前去海天的宿舍“堵”他,可我實在不想讓我們的重逢沾染一絲刻意的色彩。況且,在北大的傳統里,一個非班主任的老教授貿然去學生宿舍找人,這可是聞所未聞之事,我可不愿開這個“先河”。
于是,整整半個月,海天就像人間蒸發了一般,我既沒見到他的身影,也沒得到有關他的任何消息。直到那天,我剛一進家門,婉清就滿臉興奮地迎了上來,迫不及待地跟我講了一件“奇聞”:
“嘿,你知道嗎?今兒個我碰見小青了,她跟我講了個事兒,那可真是神了。上周六,英語系請了外國語學院的王教授去做學術講座,講彭斯的詩歌。王教授是誰呀?那是在學術圈子里跺一腳就能讓人抖三抖的人物!不過這次講座是全程純英文講授,所以來聽課的學生并沒有把教室給擠滿了,就連英語系大一大二那些個基礎還欠點兒火候的學生都沒敢來。可到了互動環節的時候,嘿,有個小伙子就站出來了,長得老帥了!一口英文,那叫一個地道純正,幾句話跟王教授就聊上了,聊的就是彭斯那首《一朵紅紅的玫瑰》和咱們漢樂府的《上邪》之間的異同。最后他倆得出個結論:這人的情感吶,可不管什么種族民族,東西方的詩歌說到底都是在表達相似的情感。只不過咱們東方人比較含蓄,像《上邪》這種直抒胸臆的詩,在中國詩歌里可不多,大部分的古詩都是用意象來表達情感,風格跟西方的象征派差不多。王教授當場就給這小伙子極高的評價,他可不光是覺得這小伙子觀點新穎獨特,關鍵是這孩子對彭斯的詩歌、對東西方文學的理解那是相當深刻呀!而且人家能用英語把自己的理解闡述得準確又簡潔,那些專業性極強的英語詞匯,用得那叫一個精準,簡直無可挑剔。更絕的是,他把《上邪》還有其他一些中國古詩翻譯成英語,那翻譯得太傳神了!既讓人聽得懂,還不走味兒。在場的人一聽,都忍不住拍手叫好。看得出王教授是打心眼里喜歡這小伙子,還問他是大幾的,問他愿不愿意轉到外國語學院來,要是愿意,就收他做關門弟子,親自培養呢!當時在場的人都以為這小伙子是英語系的,小青也這么覺著,因為她這學期在給大三講美國文學時,經常能瞧見這小伙子,還跟他互動過幾次呢,對他印象還挺深。您想啊,有這么優秀的學生,對英語系來說,那可太有面兒啦!更何況是在外國語學院王教授這樣的泰斗級人物面前大放異彩,那可是給英語系,乃至整個北大都爭光啦!這時候,連英語系李主任都站起來了,開玩笑地說:‘王教授,咱可不能挖墻腳啊!’可誰成想,這小伙子一報家門,哎喲喂,在場的人驚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你猜怎么著?他呀,居然是你們中文系的學生,而且是剛入學還不到兩周的大一新生!你說神不神?”
我心里陡然一驚,仿若有只小鹿在胸腔里亂撞,不禁脫口而出:“難道,是海天?”
“可不是他嘛!”婉清眼睛瞪得老大,滿臉的不可思議,“以前聽你念叨他,我就尋思他也就是對古代文學拿手。嘿,沒成想這孩子英語說得也那么地道,就跟說母語似的,而且對外國文學的理解那也是相當深刻。難怪你一眼就看中他了。這小子難道是文曲星下凡不成?”
“是啊!”我忍不住深深感慨,“其實按常理說,海天這觀點也不算新鮮。就像如晉,今年年初去斯坦福給美國大學生講唐詩的時候,也是用《一朵紅紅的玫瑰》和《上邪》這兩首詩作對比來引入的,連得出的結論都差不多。秦教授還專門給我來信,說如晉那次講學可成功啦!講座一結束,會場里那掌聲、歡呼聲,響了足足十多分鐘。今年武大中文系的那些美國留學生,好多都是聽了如晉那次講學后,專程千里迢迢來學習咱們中國文化的。可如晉那是什么人吶?人家都到了不惑之年了,在學術圈里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再看看海天,這才多大?一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子,剛邁進大學校門還不到兩周呢!這孩子要是到了如晉那歲數,在學術上那還不得取得天大的成就啊!”
婉清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語氣里滿是嗔怪:“這孩子也真是的。我都跟他說了,有空就來咱們這竹吟居坐坐。嘿,他倒好,這都半個月了,連個影兒都瞅不見。”
“人家這是懂分寸。”我微微點頭,眼神里透著幾分贊許,“哪能你說了句客氣話,人家就傻乎乎地當真呢!不過,要真是那種別有用心、懷著某種目的來接近我的人,早就順著你這話,上趕著來了。從這就能看出來,那天他是真心實意護著我,沒有任何別的企圖。像這樣聰明絕頂又心地純良的小伙子,現在可不多了。”
“是啊!”婉清的語氣里竟透著幾分難以言說的悵惘,“他要真是我們的……該有多好!”
一時間,我倆都沉默了。屋子里很靜,很靜,靜得仿佛能聽見彼此的心跳。窗外的風拂過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聲音不大,卻如同一雙溫柔又有力的手,輕輕撥動著我們的心弦。
“不過,老頭子,”婉清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你要是想把海天收到門下,可得抓緊了。我可跟你說,現在惦記他的人可不少,往后只會更多。王教授那兒咱就不說了,先不說北大放不放人,就海天那性子,講座一結束就悄悄走了,估計就是怕王教授找他,他自己也不想出那風頭。可他那光環太耀眼了,想低調都沒門兒啊!你知道李主任有沒有動那心思,想把他搶到英語系去?還有你們中文系其他那些個教授,那也都不是吃素的。你可別覺著就你一人兒瞅見他那天賦了。而且啊,你也別老覺著他就光有古代文學那點兒天賦,非得跟著你學古代文學。就看現在這架勢,他那英語水平可不比古代漢語水平差哪兒去,對外國名著的理解也不比對古代文學的理解差。人家就不能學世界文學?不能學中國現代文學?再不然,語言學和文學理論,人家學哪個不行啊?反正甭管學啥,人家都能出息,也不耽誤人家搞創作。再說了,古代文學的課程得到大二才開呢,離現在還得有一年呢!你知道哪個教授先下手為強,把他給忽悠走了?所以啊,你就別死要那面子了,該出手時就得出手,別等其他教授把人搶走了,你再在那兒干瞪眼兒后悔。不管怎么著,哪怕做不了咱的……那讓他當個你的學生,也成啊!”
我再一次沉默了。婉清的話,著實帶給我一種強烈的危機感。海天是個極有主見的青年,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以往,我從不認為他會被某個教授輕易地影響。但是,現在情況似乎有所不同了。婉清說得沒錯,海天展現出的天賦是多方面的,而且每一項都驚艷得讓人咋舌。我甚至有一種錯覺,無論我給他多高的評價,可能都是低估了他的實力和潛力。過去,我曾篤定地認為,海天的專業發展方向必然是古代文學。因為他的家族有著深厚的古代文化底蘊,這種底蘊如同肥沃的土壤,滋養著他的成長。而且,他從小就沉浸在濃郁的古代文化氛圍中,這種氛圍就像無處不在的空氣,塑造著他的思想和認知。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他,在我看來,與古代文學的契合度是最高的。然而,如今的情況卻復雜了起來。海天面前的每一條發展道路,都像是為他量身打造的康莊大道,充滿了無限的可能。對于這樣一個天賦極高、求知欲旺盛的天才來說,他有足夠的能力在這些道路中自由馳騁。在這個關鍵的抉擇時刻,影響他做出選擇的因素就變得更加微妙了。也許,就像婉清所擔憂的那樣,專業領域中某位權威的建議和指引,會成為影響他最終選擇的關鍵因素。這讓我怎能不感到危機重重呢?
于是,第二天,我就找到海天的班主任張萬斌打聽他的情況。這是個不到三十歲的小伙子,已經晉升為講師,當班主任也有些年頭了。他對海天印象頗深:“應該說,海天是個好學生,聰明又勤奮,待人謙和有禮、真誠友善,在班里人緣也很好,尤其很受女孩子們的青睞。不過呢,這孩子對班級事務不太熱心。當然啦,有事兒找他,他也會積極參與,不管是出主意還是跑腿干活,都有模有樣,從不耍滑頭。但你要是不叫他,他也不會主動去張羅這些事兒。對于學生會和那些五花八門的社團活動,他也沒什么興趣。可在學業上,他卻滿腔熱忱,全力以赴。他從未缺過一節課,每堂課都早早來到教室,搶占第一排座位。他聽課非常專注,和老師、同學互動也挺積極,卻并不張揚。可以說,他的互動純粹是為了更好地理解知識,而不是為了出風頭。咱們系授課的幾位老師都挺喜歡他,但也只是喜歡罷了。畢竟才上了兩周課,光憑課堂交流也瞧不出太多。況且,咱北大什么都可能缺,唯獨不缺的就是人才。老師們整日被各路英才環繞,都快看麻木了。在這兒,你就算是神仙下凡,那也得先低調一陣子。不過這孩子好像也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更沒有任何出名的念頭。其實對于新生來說,要是想在學校迅速嶄露頭角,進入學生會、參加社團活動,在各種活動中積極表現是最快的途徑。就憑他的入學成績和不經意間展現出的能力,想出名,那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學生會和一些社團甚至主動找過他好幾次,卻都被他拒絕了。可以說,他把所有的專注力,都放在提升自己上了。我聽說他課余時間常做的幾件事兒,一是去其他系里蹭課,二是泡圖書館,還有就是聽那些他感興趣的講座和報告。當然,他也沒落下體育鍛煉,大概他覺得這也是提升自己的重要部分。每天早上,他都要繞著未名湖跑五圈,下午有時候還會去體育館打會兒籃球。我總覺得他心中有著明確的目標和規劃。他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所以不會被浮躁和喧囂所迷惑,一直按自己的計劃有條不紊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如果要形容,我覺得他過的是一種沉浸式的生活。摒棄一切不必要的干擾,心無旁騖地體驗、吸收、享受,并朝著心中的目標堅定前行。”
我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心中涌起一種說不出的欣慰。“小張,”我輕推了一下眼鏡,沖著他贊許地點點頭,“你看人看得很準啊,做班主任也很用心。海天這孩子真是難得。他對學業的專注,對知識純粹的渴望,是許多學生所欠缺的。不為外界的名利所動,清楚自己的方向,這是一種大智慧。如今這社會,浮躁之風盛行,在大學校園里也未能幸免。但海天能有如此心境,實在是可造之材。我們做老師的,能遇到這樣的學生,也是一種幸運。”
張萬斌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沉思之色,語氣中也帶著幾分試探:“聽您這話的意思,我是不是應該……”
“不用!”我當即果斷地制止了他,“你就按平常的方式對待他就行。海天這孩子不需要任何特殊照顧,過多的關照對他來說反而是有害無益的。就讓他繼續過那種沉浸式的生活吧。”
晚上,我將張萬斌的話轉述給婉清聽。她手托著下巴,沉思片刻后,眼睛突然一亮,興致勃勃地說:“我說,要不咱倆以后也早晨去未名湖散步吧!我覺得早晨散步挺好的。”
我先是一愣,隨即差點笑出聲來,不禁帶著幾分戲謔打趣道:“咱倆這么多年可一直都是吃完晚飯才去湖邊溜達的呀。二十多年的老習慣了,哪能說改就改呢?再說了,你早晨不去買菜啦?”
婉清滿不在乎地擺擺手:“買菜啥時候不能買呀?實在不行,散步回來再買也來得及嘛,反正我這學期上午沒幾節課。你想想,早晨的空氣多清新啊!未名湖畔那景色,就像一幅畫似的。你帶上相機,說不定還能捕捉到不少好畫面呢。”
我心中更樂了,忍不住伸手輕輕點了點她的額頭,笑著說:“你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喲,你醉翁之意就在酒了?”婉清反唇相譏,“愛去不去,你要是不去,我就自個兒去。我可不能眼睜睜瞅著那好小伙兒被別人撬走了。雖說現在看那幾位老師好像還沒那心思,可這事兒誰說得準呢?萬一哪天他們就瞧上了呢?”
“好好好,我去還不行嘛。”我笑著伸手攬過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咱倆幾十年了,向來都是結伴出行。要是別人瞧見你一個人在湖邊晃悠,還不得以為我欺負你了?”
“少在這兒貧嘴!”婉清白了我一眼,嘴角卻忍不住上揚,撲哧一下就笑了出來,“沒事兒就拿我打趣,其實你心里指不定比我還著急呢!”
我也跟著笑了起來。嗯,早晨去散步,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我們老兩口就來到未名湖畔,溜達了半個多小時后,終于成功地和海天來了個“不期而遇”。
“蘇老師,師母,早!”海天停下腳步,愉快地和我們打了聲招呼。他穿著一身輕便的運動裝,白色的短袖被汗水浸濕,緊緊貼在他健壯的胸膛上,凸顯出那緊實的肌肉線條。黑色的運動短褲下,是他那雙修長而有力的腿,每一塊肌肉都像是蘊藏著無盡的力量。他那高大的身材在晨光中顯得越發挺拔,如同一棵蒼松,充滿了蓬勃的朝氣。濃密的黑發有些許濕漉,幾縷碎發隨意地垂在寬闊的額頭前,卻絲毫不顯凌亂,反倒為他增添了幾分隨性的魅力。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在陽光的映照下,宛如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珍珠,順著他那輪廓分明的臉頰緩緩滑落,滑過他高挺的鼻梁,停留在微微上揚的嘴角邊。那雙眼睛依然深邃明亮,像是藏著璀璨的星辰,眼中洋溢著的熱情與活力如同燃燒的火焰,有著讓人無法忽視的吸引力。他微微喘著氣,胸膛有節奏地起伏著,嘴角掛著一抹滿足的微笑,笑容干凈純粹,宛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溫暖而又充滿力量。
“海天,”婉清先開了口,一雙眼睛緊緊盯著海天,目光里滿是慈愛與歡喜,那眼神似乎怎么也看不夠,“都半個月了,你也不來竹吟居看望我們。你蘇老師經常念叨你,再看不到你,他都打算去宿舍樓找你了!”
我頓時有些尷尬,心中涌起一絲狼狽,略帶嗔怪地看了婉清一眼。海天卻神色如常,并未有什么情緒波動。他露出一個略帶歉意卻又大方得體的微笑,眼中滿是真誠:“實在抱歉,開學這段時間事務繁多,沒有抽出時間去看望蘇老師和師母。過陣子稍閑些,我一定登門拜訪。”
婉清的眉梢眼角立刻飛上一層喜色,聲音都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語調里滿是迫不及待:“那敢情好。你打算……”
“海天,”我趕忙截斷婉清的話,話語中帶著幾分好奇與探究,“你的英語又是師從哪位高人啊?我聽你師母講,你可是把外國語學院的王佐良教授都給鎮住了呢。”
海天的眉梢輕輕掠過一絲詫異,但并未多問。隨后,他臉上依然掛著大方得體的微笑,對我們娓娓道來:
“‘鎮住’可談不上,王教授是過獎了。其實,我的英語是母親所授。母親是一位中學英語教師,幼時,她與外祖一家在倫敦居住。外祖父與祖父本是世交,論起輩分,他還是祖父的晚輩呢。外祖父和外祖母都是劍橋大學的博士,解放后,他們帶著母親從海外歸來,本想大展宏圖,有所作為,卻不幸在五七年那場風波中受到沖擊,最后在興凱湖農場雙雙離世。母親從此孤苦伶仃,幸得祖父收養,與父親一同長大,后來兩人結為夫妻。我出生后,母親便常常用英語和我交流,等我會說話了,我們母子之間更是經常用英語對話。外祖父留下了大量英文原版書籍,其中大部分是文學名著、哲學著作以及文藝理論類書籍。當時可看的書也不多,我便將這些英文書籍與家中傳承的古籍一起通讀個遍。因此,我對現代漢語、古漢語和英語的反應幾乎同樣靈敏。父親常開玩笑說:‘這三種語言,都可算作你的母語啦!’”
我和婉清對視一眼,心中已然明了。婉清眼中漸漸浮現出濃郁的欣賞之色,話語里滿是愛才之情:“難怪李主任心心念念要把你調到英語系呢!海天,你現在的起點,已經是很多英語系學生夢寐以求的終點了。依我看,就你這深厚的中英文語言功底與文學素養,你真的很適合成為一名優秀的翻譯。你可以將中國的優秀文學作品,特別是古代文學作品推向世界,也可以把世界文學作品介紹給……”
我趕忙不動聲色地在婉清背后掐了一下,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失言了,急忙補救道:“當然啦,我聽你蘇老師說你是想搞創作。要是走寫作這條路呢,那還是在中文系繼續深造更合適些。”
海天眼中不自覺地泛起一抹笑意:“師母說得是,我也是這樣想的。外國的語言再好,終究只是一種工具罷了。我還是更鐘情于承載華夏五千年文明的漢語言。好了,我繼續跑步了,蘇老師,師母,再見!”
說罷,他向我們揮揮手,又繼續向前跑去。婉清連忙在背后叮囑道:“跑完別忘了把汗擦干,閃了汗是要感冒的。還有哇,有空記得到竹吟居來坐坐,可別把我們老兩口忘了啊!”
“放心吧!一定!”海天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回過頭來,笑著朝我們招了招手,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湖畔的人流中。
婉清戀戀不舍地把目光從人群中收回,嘴里還輕聲念叨著,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和自己嘀咕:“你說,他那個‘一定’是啥意思呢?是一定去竹吟居呢,還是一定把汗擦了呀?”
“你說呢?”我笑著反問了一句,“就算是一定去竹吟居,那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事兒呢。你讓人家‘有空’去,可你知道人家什么時候有空?”
婉清一聽,立馬就急了,伸出手輕輕打了我一下:“我之前明明想問他打算哪天來,不是你這家伙生硬硬地給打斷了嘛!”
我的聲音立刻變得嚴肅而鄭重:“你記住,海天是一個獨立性很強又極有主見的孩子,他會認真聽取意見,慎重考慮自己的決定。但只要他決定的事情,誰都不能讓他改變主意。對于他,咱們只能影響和建議,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強迫。過度的熱情只能給他帶來壓力,把他推得更遠。反正咱們現在都把散步改到早晨了,也不急于這一時一刻。不過,以后再見到海天啊,你可別總把邀請他去竹吟居的事兒掛在嘴邊了。要是有人天天這么跟你念叨,你不煩啊?”
婉清低下頭琢磨了一會兒:“也是啊。天天見上一面,這不親也變親了,何況他本來就對你有好感。不過,咱也得抓緊了。海天的影響力可不是一般的大啊!就算他不想出名,別人遲早也會注意到他的。剛才就連我都受影響了,居然動了讓他離開中文系去當翻譯的念頭,更別說你們系那些老頑固了,要是真發現了這個寶貝,還不得爭得頭破血流啊?現在趁著他們還沒反應過來,咱倆得趕緊行動。這早晨散步啊,一天都不能落下。”說著,她就緊緊拽住我的胳膊,“走啦,回家!”
“哎,這么早回去啊!我一張相片都還沒拍呢!”我急忙提出抗議。
婉清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人都見到啦,還在這兒磨蹭啥啊!我可告訴你,再不走,早市兒可就散了。買不到菜,你今天就餓肚子吧!”
說完,她頭也不回地就往鏡春園走去,腳步又快又急。我笑著搖了搖頭,也快步追了上去。
從那一天開始,每天清晨,我和婉清都會在未名湖畔,與海天來一場奇妙的“不期而遇”。幾次下來,婉清竟然推算出了精確的時間,使得這種“不期而遇”盡可能在海天跑完步后出現,如此一來,我們就能和海天多聊上一會兒。海天常常會陪著我們在湖畔走上兩圈。那時,我和海天便會天南海北地暢聊起來,聊天的話題信手拈來,卻往往極具深度。我們會一同探討多種文明共存的可能性,也會從哲學視角圍繞老子《道德經》里的“有物混成”展開激辯,還會因未名湖畔的某座歷史建筑而興起興亡之嘆。興致高昂時,我們甚至會一起高聲吟誦《桃花扇》“哀江南”中那著名的語句:“眼見他起朱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在這樣的暢聊里,我愈發深刻地感受到海天包羅萬象的知識廣度、深邃幽遠的思想深度,以及如潺潺溪流般淡雅悠遠的詩意情懷。而且,他那宏觀大氣的格局、坦蕩磊落的胸襟如正直高尚的風骨,也在言談之間不經意地閃現。更值得一提的是,在我這個學術權威面前,他既沒有因敬畏而噤若寒蟬、畏首畏尾,也未曾像那些淺薄之人般口若懸河、夸夸其談。他總是坦誠地以最質樸的語言,來表達內心的思想、見解和情感。毫無浮夸之態,卻直擊思想和靈魂,讓人在震動中久久回味。所以,每次暢談過后,我都有一種酣暢淋漓、難以言表的痛快之感。
海天似乎也越來越喜歡這樣的“邂逅”。偶爾我們來得早,碰到他還沒跑完步,他竟會在跑完后主動來尋我們,陪著我們在湖畔悠然漫步、傾心交談。婉清目睹這種變化,心中甚喜。一次,她甚至悄悄對我說道:“嘿,你瞧,咱們仨在這湖邊一走,像不像幸福的一家三口?”
我忍不住白了她一眼:“做夢呢吧!”
婉清不服氣地撇了撇嘴,小聲嘟囔了一句:“哼!我就不相信你沒做過這樣的夢!”
我頓時沉默了。是啊,怎么可能沒做過這個夢呢?
過了好一會兒,婉清悄悄走過來,輕輕拽了拽我的袖子,聲音竟出乎意料地軟了下來:“行了,回家吧!以后咱們堅持來就是了!哪怕最后啥也沒成,就光每天能有這么一場敞開心扉的暢談,也值了。”
望著婉清那小心翼翼的模樣,我的心頭猛地涌起一股酸楚又復雜的情緒。這世間,再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不能生育這件事給婉清帶來了怎樣刻骨銘心的痛楚,而她對“一家三口”這種平凡幸福的渴望,就像久旱之人對甘霖的期盼一般強烈。每次我和海天交談時,她從不輕易插話。但卻一直用喜悅和滿足的目光望著我們,好像一位賢妻良母沉醉在丈夫和兒子其樂融融、談天說地的溫馨畫面中。而每當和海天分別之際,她又瞬間變成了一個絮絮叨叨的母親。那些叮囑的話語,像“天涼了加件衣服”之類的瑣事,一遍又一遍地從她口中說出。當聽到海天恭順又親熱的回應后,她會立刻喜上眉梢,仿佛得到了巨大的安慰。我知道,她是在這難得的場景中努力找尋著那份缺失的圓滿,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渴望,仿佛在痛苦的深淵中抓住這一絲曙光,哪怕只是短暫的慰藉,也足以讓她的心靈得到片刻的寧靜與滿足。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在這二十余載相濡以沫的漫長歲月里,我們相互依偎、彼此慰藉,看似平靜如水,可在內心深處,都藏著對一份真正天倫之樂的熾熱渴望啊!
我伸出手,輕輕捏了捏婉清的臉頰,然后把她攬到我的懷里,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在她耳邊輕聲說:“老伴兒,誰說咱倆這是在做夢呢?就算是夢,有夢可做也比沒夢強啊。你瞧,這事兒誰說得準呢,萬一哪天,真就夢想成真了呢。咱們就守著這念想,好好享受現在的日子,說不定哪天老天爺就眷顧咱們了呢。”
婉清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隨后便放松地依偎在我身上,把臉更深地埋進我懷里。我能感覺到她微微抽泣,我的胸膛也一片溫熱,那是她的淚水,也是我們共同流淌的渴望。
之后的日子里,婉清對早晨在未名湖畔散步愈發熱衷。就連一個秋雨蒙蒙的清晨,她也不由分說地把我從床上拽起來:“快點,老頭子,你要是再磨蹭,海天那五圈都跑完了。”
我睡眼朦朧地瞅了一眼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我說,今天可是周日,外面還下著雨呢,這種天氣誰不想在被窩里多睡會兒啊!海天說不定也不出來了。”
“你什么時候見海天偷過懶?”婉清瞪大眼睛說道,“這雨看著也不大,海天肯定不會中斷跑步的。不信咱倆打個賭,你輸了就做一個星期的飯。”
天啊,一個星期!一天我都受不了啊!我滿心不情愿,卻也只好慢吞吞地穿好衣服。走到門口時,我又犯起了嘀咕:“老伴兒啊,有風雨無阻鍛煉的人,可沒聽說過有大清早打著傘到湖邊散步的,更何況是咱們這年過半百的老兩口,這不是讓人笑話嘛?要是碰到海天,他能不起疑心?”
“這倒是個問題。”婉清沉思了一小會兒,目光突然落在我那臺相機上,頓時兩眼放光,“對,把相機帶上,就說你非要拍未名湖的雨景!”她激動地拍了下手:“哎呀,這辦法太棒了!以后下霜下雪的時候,咱們也有借口啦!”
天!這家伙,計劃可夠長遠的,這是準備要打持久戰啊!我只好挎著相機,撐著雨傘,和婉清一起出門“拍雨景”。臨出門時,婉清還不忘給海天帶上一把傘、一條大毛巾和我的一件外套。“這小子跑完步老是不記得穿外套,下雨天要是著了涼可咋辦?”婉清一邊嘮嘮叨叨地埋怨著,一邊拉著我往未名湖畔走去。
果然,未名湖畔一片靜謐,人跡寥寥。僅有幾個行色匆匆的身影,大多是奔著食堂打飯而去的學生。即便在這樣略顯冷清的氛圍中,我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海天。他身著一身黑色的運動裝,衣服上細密的水珠在微光下閃爍,分不清是細雨還是他奔跑而出的汗水。被雨水打濕的頭發略顯凌亂地貼在額頭上,卻更增添了幾分不羈。腳步輕快有力,每一次落下,都在濕漉漉的地面濺起微小的水花。看到我們,他詫異地停下腳步。當聽聞我要“拍雨景”后,他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跑步,執意要在旁保護我。“您和師母都年過半百了,雨天路滑,要是有個閃失可怎么辦?”他一臉固執地說道,“今天剛好是周日,我也沒什么安排。護送您一程,我回去也能安心些。”
一番話恰恰說到了婉清的心坎里,她頓時眉開眼笑,喜滋滋地說道:“那可真是再好不過啦!有你在身邊護著,我們心里可就踏實多了。不過呀,你得先把身上的雨水擦擦,把外套披上,再打上這把傘。你蘇老師呀,早料到你今天會來這兒跑步,特地準備了這些,就是擔心你會著涼呢。你要是不穿,可就辜負了他的一番心意啦!”
我無奈地瞧了婉清一眼,她卻朝我狡黠地眨了眨眼。海天的身子微微一顫,似乎有一瞬間的失神。然后,他默默地接過毛巾,細心地擦干頭上和臉上的雨水。之后,他鄭重地將外套穿在身上,卻沒有接過婉清遞來的傘,而是伸手拿過我手中的雨傘,旋即像那個熟悉的雨天一樣,伸出手臂摟住我的肩膀,把我穩穩地攬在懷里,輕聲說道:“蘇老師,走吧!”
我微微一怔,隨后,一種熟悉的溫暖如電流般迅速傳遍了全身。我驚訝地發現,即便他剛在雨中跑完步,即便冰冷的雨水試圖侵蝕他的體溫,但那高大的身軀卻依然那樣熾熱,仿佛有一團火在他體內燃燒,源源不斷地散發熱量。在他的臂彎里,那種被保護的感覺再次涌上心頭,像是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我的心弦,讓我的內心深處泛起陣陣觸動。我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任由他攬著我向前走去。身旁有婉清在,我知道,她不會讓海天再像上次那樣被淋得透濕。此刻,在他的身旁,我感受到一種安心,一種無需言語的默契,我們就像雨中的歸人,朝著溫暖前行。
就這樣,在海天的保護下,我真的開始在未名湖畔拍起了雨景。海天一邊護著我,一邊向我詢問一些關于攝影技巧的問題,順便也給我一些建議。我漸漸發現,海天雖然不懂攝影,卻有著極高的審美能力。他對光線和色彩的感知極為敏銳,在構圖上也有著非凡的眼力,一眼就能確定主體與陪體的位置關系。而且,他總能發現那些容易被忽略卻能提升畫面質感的細節,讓每一次按下快門都更有價值。在他的建議下,我竟真的拍出了許多稱心如意的照片,一種不虛此行的滿足感也油然而生。我突然想起初次與他相見之時,那背在他肩上的沾染著陳舊斑駁色彩的畫夾,不禁脫口問道:“海天,你是不是學過美術?”
“嗯!”海天輕輕地點了點頭,眼中流露出一抹復雜的神色,有懷念,也有感慨,“我父親是一名美術教師,畢業于南京師范大學美術系。幾乎從會拿筆開始,我就跟著他學習美術。因為沒有實現當畫家的夢想,父親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在他的嚴格要求與悉心指導下,我打下了扎實的美術功底。父親常說,我的美術天賦遠勝于他,將來在美術領域定能有所成就。可是我卻瘋狂地愛上了文學,并且到了不可自拔的程度。于是在十月份高考報名時,我瞞著父親,偷偷把‘藝術生’這一項劃掉了,這意味著我與所有的美術學院無緣。我本以為父親會大發雷霆,可他沒有。他只是神色平靜地對我說:‘我了解你,你一旦下定決心,誰也改變不了。人生終究是你自己的,你就按照自己選擇的路勇敢地走下去吧。只是別放下那支畫筆,它和文字一樣,會成為你心靈與情感的另一個出口。’”
聽完海天的講述,我內心深受觸動,眼中泛起一絲溫熱。看著海天臉上那抹尚未消散的落寞,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安慰道:“海天,別再傷感了。你是幸運的,擁有一位睿智豁達的父親。他未曾將自己未能實現夢想的遺憾,編織成禁錮你的繩索,反而用理解和包容為你撐起了一片自由翱翔的天空,讓你能毫無羈絆地朝著自己心中的方向振翅高飛。美術雖未成為你人生旅程中的主干道,但父親賦予你的畫筆,卻成了一把神奇的鑰匙,打開了一扇能讓你在情緒波瀾中找到宣泄出口的門。孩子,好好珍視這份深沉的父愛吧。讓那支飽含父愛的畫筆,成為一盞永不熄滅的明燈,照亮你前行的每一步,無論風雨如何肆虐,都能為你指引方向,伴你一生。”
海天的眼中第一次漾起滿滿的感動。他望著我,睫毛微微抖動,眼神熾熱而真摯。而后,他再次攬過我的肩膀。雨,還在下著。雨滴打在門前的臺階上,濺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發出清脆的聲響。我們仨就這般靜靜地漫步在未名湖畔,仿佛所有的紛擾都已遠去,只余下彼此相伴的安心與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