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家中兄弟三人,姐妹兩人,父親排行老大,緊隨其后的是大姑、二叔、三叔,而小姑是最年幼的。在我出生時,小姑十一歲,大約上小學四年級。她經常提到,我的到來是她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在那之前,她一直安心在學校讀書,對周遭事務不聞不問,成績也十分優異。然而,我的出生導致她不得不輟學。我始終未能理解,為何我的出生會迫使小姑輟學,畢竟通常最小的孩子會受到父母更多的寵愛。對此,奶奶解釋說,家中農忙時節,無人照看剛出生的我,小姑便順理成章地留在家中照顧我。我仍舊感到困惑,既然母親嫁入家族,家中應多了一雙手,為何反而說人手不足呢?
無論如何,小姑的命運因此而改變。當我上學時,小姑總是說,我像她小時候一樣,學習優秀,勤奮好學,將來必有大成。然而,現實并非如此。小姑的生活既不算好,也不算差。大約在十九歲那年,她便步入婚姻。她的結婚對象,也就是我后來的小姑父,是父母安排的婚姻,而非她所愛。小姑曾試圖反抗,逃跑,但最終無果,遭到打壓,被捉回。最后,她含淚嫁給了不愛的人。
小姑的故事可以很長,很豐富,足以撰寫成一本書。但今天,我并非要講述小姑的故事。我想從父親眾多兄弟姐妹中,引出我的三叔。
關于我的三叔,我的印象非常模糊,從小到大,我并不喜歡他,同樣,他也不喜歡我,甚至可以說,他對小孩子毫無興趣。從我記事起,三叔大約正值青年,正在上高中。他的學業似乎并不順利,因為我記得爺爺曾因成績單而責罰他,他至少重讀了兩次高三,最終還是未能從學校獲得任何成就,直接步入社會。至于他在社會上的經歷,我確實知之甚少。至于家中的事情,年幼的我,還保留著一些記憶。
三叔離開學校后,大約就開始在外面找工作,同時也在家中幫助爺爺奶奶做農活。在收獲季節,他和爺爺、二叔一樣,赤裸上身,在農田里割麥子。麥田里,他們一手握著麥稈,一手揮舞著鐮刀,像史詩般揮灑著農業時代的汗水。一束束麥穗被有序地堆積在麥田中央,滿載著家族的希望,也確實帶來了家族的繁榮。
小姑會帶著我在麥田埂上觀看這豐收的景象。那時,我大約對不喜歡的人感到好奇,注意力并不在母親身上,而是全在三叔這邊。三叔那被陽光曬得黝黑的脊背,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油亮。當時的我,還不懂得欣賞健康之美。
三叔向來不喜與我交談,更不會像周圍的鄰居那樣逗我開心,逗我玩耍,因此我總是好奇地注視著他。他對我這個小女孩的凝視視若無睹,總是帶著高傲和冷漠從我身邊走過,留給我更多神秘的想象空間。
我總是想象著三叔身上會發生一些有趣的事情,哪怕是他生氣或者皺眉,只要能讓他放下那高冷的姿態,我就覺得特別有趣。我幻想著他在湖邊抓魚時失足落水,大喊救命的窘迫模樣;我幻想著他被鄰居家的大黃狗追趕得四處逃竄;我幻想著他騎自行車不慎摔倒,四腳朝天,痛得大哭;我幻想著……算了,還是說些真實的故事吧,確實發生了一件讓我記憶深刻的事情。
那個年代,經濟確實非常蕭條,物質也極為匱乏,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都難以用錢買到食物,整個國家都處于這樣的狀況。不像現在,商品琳瑯滿目,到處都是購物和賺錢的機會,想要購買或品嘗什么都不會太難。那時候,城市里的商品也不多,購買任何東西都得去供銷社,有些必需品,比如油鹽,甚至可能限購。農村的條件更為艱苦,幾乎只購買生活必需品,大部分生活用品都依靠自給自足。
奶奶的菜園里種植了不少蔬菜,然而開花結果的卻很少,那個年代,那片土地似乎種植什么都顯得困難。菜園里結出的瓜果蔬菜不多,家里人口眾多,每頓飯的菜肴似乎都不夠吃。年幼的我不懂事,總是貪吃,結果吃不完,造成了浪費,剩下的家人就更不夠吃了。三叔每次吃飯都會責備我,而我也不畏懼他,仿佛看到他多訓斥我幾句反而更開心,畢竟他平時對我總是漠不關心。
有一次,飯桌上只有我和他兩個人,其他人都還在忙于工作,家里人都是分批吃飯的。我又犯了老毛病,吃著碗里的,還搶著菜缽里的。他不僅批評了我,還把盛菜的缽子扣在我的頭上,菜汁從我的眼睛、鼻子、耳朵滴落下來。我被嚇得大哭起來,哭聲震天。奶奶大概是被我的哭聲吸引過來的,看到我那副狼狽的樣子,不知是心疼還是擔心我向媽媽告狀,便抓起桌上的筷子,狠狠地抽打三叔的后背。結果,三叔的后背原本就有些毛病,長著大塊的疙瘩,被奶奶這么一抽,竟然破了,開始流血,痛得他大哭起來。這哭聲又引來了爺爺,爺爺大概是因為心疼自己的小兒子,又對奶奶一頓責罵。一頓原本平靜的飯局,還沒正式開始就演變成爺爺和奶奶的爭吵,筷子摔了,碗砸了,凳子踢翻了,連那張老式的四四方方的大桌子也差點被掀翻。作為孩子的我,哭得理所當然,而作為成年人的三叔,也嚎啕大哭,似乎是在趁機博取同情。整個堂屋里亂成一團。至于后來是如何收場的,我也不記得了。后來,每當媽媽提及這件事,言辭中總是流露出對爺爺過分寵溺三叔的不滿,以及對奶奶假裝護我的輕蔑。
總的來說,我與三叔的關系自幼便不和諧。我無需為了贏得三叔的寵愛而對他阿諛奉承,同樣,三叔也不必為了寵愛我而向我父母示好。在他結婚時,爺爺奶奶無力資助建房,與我父母發生了激烈的爭吵,甚至動用了父親一年的工資,三叔也未曾向大哥大嫂說過一句感謝。三叔向來是自尊心極強的人。
隨著我年齡的增長,開始能夠辨別美丑,三叔開始戀愛時,我已能對他帶回的姑娘或偶然見到的姑娘發表自己的看法。我會在母親面前添油加醋地評論一番:“我今天見到的那位,長得不好看,嘴唇太厚了?!薄皨寢專嬖V你哦,今天我又見到一個,她皮膚黑,比我還要黑呢!”“三叔又帶一個姑娘騎自行車了,那個姑娘屁股太大,后座坐不下?!?p> 母親從我這里得知了三叔戀愛的許多細節,然后在鄰里間傳播開來,一群婦女背地里議論紛紛,不久這些話傳到了奶奶的耳中。奶奶愛面子,總是反駁說:“我們家小三子眼光高,肯定要找個端莊的姑娘!”她的話無意中傷害了我媽和二嬸娘,仿佛暗示我媽和二嬸娘不夠端莊。我媽和二嬸娘都冷眼旁觀,看三叔究竟會找到一個多“端莊”的姑娘。
在三叔眾多戀愛對象中,有一個姓周的姑娘,來自同村的西莊。她有個哥哥,是三叔的高中同學,因此他們是由哥哥介紹認識的。三叔用老套的方式追求她:喜歡騎自行車帶她去縣城逛街;喜歡和她一起走鄉間小路,欣賞那些不知名的小黃花;喜歡和她一起仰望藍天白云;喜歡和她坐在東村頭的蘆葦蕩邊,享受晚風。那個時代,談戀愛并不一定需要花費金錢。
三叔在戀愛中也有所投入。他買了一把樂器——口琴,我曾在清晨和傍晚聽到他在奶奶家門前的小河邊吹奏。至于吹的是什么曲子,我已記不清了,因為我本來就不知道。我還沒上學,自然不懂“do re mi fa so la ti”,他吹什么就是什么吧,只要我離得遠,遠遠地聽著就好。他吹奏時走音或錯音,我也不懂。母親有時路過聽到總會說“不著調!”現在回想起來,母親的話可能有雙重含義,她可能是在批評三叔不務正業。
無論他如何放縱不羈,無論他吹奏的是何種曲調,我對他唯一感興趣的就是那把神秘而深邃的口琴。我總是渴望一睹其風采,親手觸摸,甚至想嘗試吹奏,看看是否能發出與他不同的聲音。然而,我從未有機會接觸到他的口琴,他要么隨身攜帶,要么鎖在自己的房間里。我從未踏足過他的房間。
有一次,他正在房間里欣賞一幅畫,我在門口瞥見了,也想進去看看。但我連腳都還沒跨進去,就被他趕了出來。他像驅趕小雞小鴨一樣,粗魯地對我說:“小家伙,來這里干什么?快出去,出去,出去!”他對我防范得就像防賊一樣,因此我從未有機會進入過他的房間。我唯一能清楚看到的,是房間里張貼著一張端莊典雅的女人海報,我不認識,大約是個明星,或許也是他的夢中情人。那位周姓姑娘可能也喜歡,不然他的海報不會一直掛著,不取下來。
那位周姓姑娘,可能也喜歡三叔吹奏口琴的樣子,畢竟多才多藝的男生更容易吸引女生的注意。有一次,我偷偷在窗外聽到三叔和她在房間里竊竊私語,還時不時發出笑聲。我非常想聽清楚他們在說什么,但即便聽到了,我也未必能理解。后來,他們不再說話,只聽見三叔悠揚的口琴聲響起,平緩而有節奏,仿佛充滿了生命力的音樂,一切都仿佛沉浸在戀愛的甜蜜、浪漫和美好之中。
一向活潑好動的我,也專注地聆聽著,不知不覺中竟然睡著了。媽媽搖醒我,問我為何在窗戶下睡著了。我推開她,不耐煩地說:“別吵啦,我要聽三叔吹口哨呢!”媽媽這才明白,三叔在房間里,她笑著告訴我:“那是口琴,不是口哨!你想聽的話,走,媽媽帶你進去聽?!彼е掖┻^堂屋,走向西廂房。三叔的門照例緊閉,媽媽敲了敲門。片刻后,沒有回應,媽媽以為沒人,問我:“你確定你三叔在里面嗎?”我急切地說:“還有個女的?!眿寢屝α?,笑聲不大不小,足以讓里面的人聽見。我不解地問:“媽媽,你笑什么?”“哦,沒什么,你小孩子不懂。”說完,她拉著我離開了。
我曾兩次有機會偷到三叔的口琴。一次,他把口琴放在上衣口袋里,擱在長板凳上,卻忘記帶走了,然后他就出門了。我看著他離開,悄悄地走向板凳,想找到那把口琴,但衣服口袋太多,我找了三個都沒找到。然后,他突然回來了,看見我碰他的衣服,他責備了我幾句,從我未翻的那個口袋里取走了口琴。我與口琴失之交臂。還有一次,他把口琴放在大柜上,又出門了。我想去拿,但柜子太高,我夠不著。我想搬一把椅子或長板凳,但搬不動。最后,我搬來一只小板凳,站在上面,眼看著口琴近在咫尺,伸手去抓,卻差那么一點點,夠不著。我拼命想靠近那一點點的距離,結果從小板凳上摔了下來。接下來,哭聲震天,我被聞訊而來的奶奶抱起來安撫。媽媽也趕來了,問我怎么摔了,奶奶也說不清楚。結果,媽媽又是一頓責備。我頭上摔了個包,一無所獲,還是與口琴無緣。
后來,那位周姓的姑娘我再也沒有見過,我開始有點想念她了,因為她每次來都會給我帶兩塊彩紙包的糖。其實我想問三叔:“為什么,喜歡聽你吹口琴的姑娘不來了?”但我沒敢問。于是,我問媽媽,媽媽笑著說:“她哪有時間過來啊,她要忙結婚了?!蔽矣謫枺骸澳撬粊碭逋媼藛??”媽媽嘆了口氣,不再理我了。
三叔的脾氣似乎變得更加暴躁,他和爺爺奶奶吵架,還摔家里的門。奶奶責罵他,爺爺蹲在井邊抽煙,嘆氣。媽媽也不再嘲諷三叔了,常跟爸爸說:“哎,看他平時那么傲氣,怎么連個女的也搞不定??!算了,也不怪他,要怪就怪你們家太窮了,像我這樣不嫌棄貧窮的姑娘有幾個啊!”爸爸還批評媽媽:“嘴像刀子,少說幾句,讓他們聽見又不高興了。”
三叔的那只口琴,我再也沒有聽他拿出來過,也沒有聽他吹起過。除了我,可能沒有人會記得他的那只口琴了。
兩三年后,三叔結婚了。他和三嬸娘是別人介紹認識的,沒過多久他們就結婚了。結婚前,三嬸娘提出要蓋房子,要獨立成家。爺爺和二叔在村西頭的一個燒磚窯里,燒了好多天的磚,每天回來都是灰頭土臉,衣服上沾滿了黃泥。三嬸娘還要求買嫁妝,爺爺又帶著二叔開著借來的拖拉機,從南河邊砍了很多樹,拖回來,請木匠來打家具。三嬸娘還說,不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還要當家管賬……
媽媽在背后和別人議論:“這個女人厲害得很,人人都得聽她的,比小周差遠了,長得也不如小周好看。”媽媽說再多也無濟于事,一切都無法改變。
我天真地以為,三叔會對三嬸娘吹口琴,但我從未聽到過。我還問媽媽:“媽媽,三叔怎么不對三嬸娘吹口哨?”媽媽被我問得一愣一愣的。我又問:“三叔以前喜歡給那個女的吹,現在怎么不對三嬸娘吹?他不喜歡三嬸娘嗎?”媽媽慌忙捂住我的嘴,“小孩子,不懂,別瞎說!”我不明白,我怎么就瞎說了,我是小孩子怎么就瞎說了。三叔明明就是喜歡那個小周,所以才給她吹口琴。三叔和三嬸娘一起生活,為什么就不能給她吹口琴?這么簡單的事情,我都懂,大人們怎么就不懂呢?
我不知道,小周是否曾與三叔再見過面。我一直覺得三叔吹的口琴很好,很好,我也覺得小周人很好,很好!年幼的我只會這樣表達,對于自己喜歡的人和事物總是說,很好,很好。
多年后,我買了一把口琴,滿懷熱情地學習了數日,終于能夠吹一首《萬水千山總是情》,盡管演奏得磕磕絆絆,技術上并無可圈可點之處。我與三叔之間所有的紛爭與誤解,最終都在這把口琴的旋律中得到了和解。